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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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形容阅读《金瓶梅》时那种被撼动的感觉。似乎随着年纪、眼界增长,内心撼动这种感觉愈来愈难。但在阅读《金瓶梅》的过程中,我却重新经历了一次年少初次读好小说时的震撼——着迷、赞叹、炫惑与不可自拔。一本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书,竟带我重温青春年少的阅读悸动——甚至是更加剧烈的冲击,这种神奇的魔力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事实上,我在高中时代早就读过这本书了。那时班上有位同学带来了未删节版的《金瓶梅》,被同学当成香艳刺激的禁书私下传阅。可以想见,以当时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我的《金瓶梅》阅读除了性爱与背德这些耸动情节外,大部分的其它细节几乎是在囫囵吞枣的情况下消化完的,以至于在那以后的二三十年间,我对于《金瓶梅》的印象一直是带着情色意味的浮光掠影。

想起来,如果不是因缘际会,我可能会一直停留在年少时肤浅的印象里吧。这个刻板印象,一直要到四十多岁重新细读《金瓶梅》,多出了一些阅历与新的平和之后,才有能力把阅读的注意力从性爱、背德这些情节中解脱出来,发现其间隐晦却又绵密的连结,于是才有了更多的发现,以及一波又一波随之而来的震撼。

不像中文世界里面其它的经典小说对“价值”的向往——诸如《水浒传》之于侠义情谊,《西游记》之于佛国的理想世界,《三国演义》之于天下一统,即使愤世嫉俗的《红楼梦》都追求至情至爱——《金瓶梅》描述的是一个不相信任何价值的世界。

在这个位于运河旁商业鼎盛的清河县里,从主角西门庆到他的朋友、亲戚、妻妾、佣人……每一个人活着没有什么形而上的理想,也没有人在乎什么生命的意义,大家追求的无非只是吃吃喝喝、性爱玩乐、发财赚钱、争宠斗妍这些世俗欲望。《金瓶梅》提出了一个很简单、根本,但却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当价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欲望时,生命会变成什么?

从传统的文化观点来看,那样的人生或许沉沦、堕落,可是在《金瓶梅》的世界里,逻辑恰好相反。兰陵笑笑生先带我们进入一个理性热闹的表象世界,再用人心深处的钱欲、权欲以及性欲,把那个看似秩序井然世界里的所有意义与价值——不管是伦理、道德、义气、友情、爱情,都一一解体,让我们看穿:原来“价值”只是表层的假象,欲望才是底层的真实。正因为在乎真实,过去那些被视为粗鄙、贪婪、淫秽的一切于是有了值得被凝视的理由。《金瓶梅》是作者刻意创造出来的一个世俗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用“粗俗”来颠覆“价值”的虚伪。

或许正是这样的嘲讽触痛了传统文化最无法忍受的那根神经,以至于四百年来,我们看到《金瓶梅》的命运不是被禁、被删,就是被排斥在主流阅读书单之外。《金瓶梅》本身自有其精彩之处,但是这种忽略、扭曲、误读、甚至是误解,更加强化了它独特而又迷人的性格——一方面它拥有最华丽热闹的外表,另一方面却又有最叛逆孤独的内里。它愤世但不嘶声呐喊,寂寞却又不求被人了解。它不只要颠覆别人创造出的价值世界,甚至还用自己的内在颠覆自己的外表。

固然明朝中叶之后那个看似繁荣,却走向倾颓的时代氛围提供了作品成长的养分,但无论如何,在四百年后重看《金瓶梅》,我们能感受到的视野与颠覆还是远远超出那个时代的。即使在这个高度资本主义发展,欲望消费逻辑当道的时代,听见新一代的孩子挑衅地说着:“我们活着不需要理想,也不需要意义。”时,我们都还惊觉到,这个四百年以前《金瓶梅》提过的问题,不但不因整个主流社会的避讳、压抑而消失,它反而随着时代,变得更加危险、尖锐,甚至充满迫切。

当价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欲望时,生命会变成什么?

想想,孩子的话或许并不值得太过大惊小怪。毕竟他们眼中看到的价值与意义,更多时候是政治人物口中廉价的希望、商人巨贾标榜的未来、学者名嘴坚持的理想,乃至偶像明星的台上一套台下另一套……过了四百多年,《金瓶梅》所讥讽的那个时代——那些虚伪的理想与价值,在我们这个时代一样活灵活现。阅读着《金瓶梅》,走在那一大片看似繁华的荒凉废墟里,除了表象那些语言、服装、官阶、唱曲……让我们觉着些许陌生外,最让人惊心动魄的竟然是:我们发现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的内里和《金瓶梅》的内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谁想得到呢?那时就是现在。现在或许还是明天呢。

或许这种能够跨越时空的心情与叛逆,正是《金瓶梅》能一直拥有不同时代、世代的读者最重要的理由了。

因此,担心读了《金瓶梅》会变得堕落、邪恶的人或许真的是多虑了。现实生活本身能给我们的教导,实在远比书本多太多了。过去那些有名的大奸大恶,哪一个不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呢?因此,让人变坏的绝对不是像《金瓶梅》这么一本坚持真实、颠覆虚伪的书。就像蒋勋在《孤独六讲》里提到的:

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肇因,因为他不懂得悲悯。

阅读《金瓶梅》与其说让我们看到世间的丑恶,还不如说让我们明白了人在面对欲望时的贪婪与软弱。似乎唯有明白了这些——而不是更多的道德教训,我们才有可能稍稍远离对人性的无知,懂得一点点的悲悯。

至于期待《金瓶梅》提供特别感官刺激的读者,在这么一个声色犬马充斥的时代里,恐怕是要失望了。《金瓶梅》读到最后其实是个深沉的悲剧——作者显然不认同笔下这些人物的欲望追逐会是生命的终极出路。但在撕开了价值的假面具,又否定了世俗欲望之后,人将何去何从?《金瓶梅》显然是没有告诉我们答案。我们甚至可以说《金瓶梅》是一本愈读愈虚无、苍凉的一本书。但每每读着作者在冷静凝练的淡写白描中,透露出来对于贫穷、卑劣、贪婪、无知、受苦、找不到出路的人的悲怜与同情,总是让我为之屏气凝神。

那构成了我的阅读经验中很珍贵的时刻。我记得曾有一次读着《金瓶梅》的片段,脑海忽然闪过王国维的词句:“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才想着,就发现视线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模糊了。

类似那样毫无预警的震撼几乎是一次又一次,巨大、持续并且余波荡漾。至今我仍然无法形容那种心情。我是在那之后,开始有了想和别人分享这个私房阅读经验的念头。

《金瓶梅》的私房阅读,我打算从潘金莲开始读起。少了潘金莲这个最重要头号女主角,《金瓶梅》几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必须先说的是,或许因为明朝著作权不像现在这么被强调,《金瓶梅》头几回,从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到与武大郎、武松之间的恩怨情仇,几乎是从《水浒传》原原本本照抄过来的。

必须提醒大家的是,《金瓶梅》固然借用《水浒传》,但在细节上仍还是有些差别。比如说:在《水浒传》里,当张大户纠缠潘金莲时,是潘金莲主动向大老婆告发的。因此张大户记恨在心,才会把她嫁给武大作为报复。但在《金瓶梅》里,情况却不是这样。换句话,在原来《水浒传》的故事里,潘金莲和武大郎的婚姻关系至少是完整的——潘金莲出嫁前,不但没有和张大户发生关系,出嫁后,张大户也没再回来和潘金莲纠缠。

《金瓶梅》这个小小改动——潘金莲被张大户收用在先、又被侵占在后,虽然让潘金莲的身世变得更加不堪,但却让我们看见了不同的人性深度。

《水浒传》中潘金莲对武大的背叛,根深蒂固地创造出了潘金莲的淫妇形象。于是当故事从《金瓶梅》读起时,我们对潘金莲的理解完全不同了。要知道,一个女人“背叛”婚姻最起码的前提,至少得是这桩婚姻是在自由意志下进行的。然而,以潘金莲奴婢的身份,在潘金莲和武大这桩婚姻上,她甚至是连说不的选择也没有的。再说得更明白一点,从潘金莲二次被卖,到被张大户“收用”,进而成为大老婆的眼中钉,甚至被强迫嫁给武大郎时,她的人生就从来不曾有过选择。没有自由意志选择的权利,当然也就没有“忠贞”的义务可言。更何况,在张大户的安排之下,潘金莲从和武大结婚起,就被逼得无法对武大“忠贞”了。一桩从开始就没有贞操的婚姻,如何要求潘金莲为它“守贞”呢?

再来看看武大好了。维护婚姻男女双方当然都有责任的。武大撞见张大户和潘金莲幽会之后,如果真的够有担当的话,大可自行了断张大户的资助,要求潘金莲和他一起搬到别的地方,

重新开始人生的。相信以潘金莲的聪慧加上武大的忠厚勤奋,两个人的新生活并非没有成功的机会。可是懦弱的武大却选择了不敢出声,甚至还继续接受张大户的资助。武大可以没钱,没势,没出息,甚至没身高,可是起码他得有情有义,如果连这些都没有,他实在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为他这桩假婚姻守贞的。

因此,在“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实时赶出。”,连最起码的“经济条件”都消失之后,这桩婚姻就真的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从父亲的死亡、王招宣的死亡到这次张大户的死亡,潘金莲突然发现,她所有的努力,到头来竟只换得一个武大郎——她甚至连被再转卖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样看不到出路的人生,对于才二十出头岁的潘金莲来说,当然是再悲惨不过了。

相对于《水浒传》,《金瓶梅》所做的更动,虽然字数不多,可是我们却从这小小的更动看到更多不得已,以及对潘金莲的同情。这当然正是《金瓶梅》从一开始就企图要营造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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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一开头,就写了薛嫂跑到西门庆家,要给西门庆介绍孟玉楼的故事。对于熟悉了潘金莲这条主线的读者来说,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孟玉楼是有点突兀的,许多人甚至要纳闷:

潘金莲和西门庆不是正打得火热吗,怎么没头没脑跑来一个媒人要给西门庆介绍姨太太呢?

大家要知道,薛嫂正是把西门庆女儿西门大姐介绍给陈敬济的媒人。陈家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杨戬的亲家,西门庆能攀上这门富贵亲家,薛嫂功不可没。不难想象,说成了这门亲事,西门庆答谢薛嫂的红包应该不少。现在西门庆的三老婆卓丢儿死掉了,食髓知味的薛嫂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继续捞一笔的机会。

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何如?”

我们看到,薛嫂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时,口气完全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凭什么?我们继续看下去:

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拔步床是一种结构高大的木床,下有承托全床的木板平台,床沿有小廊、立柱,柱间有雕花栏杆。床边附有小柜、抽屉。]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三梭布是当时松江著名的棉纺织品,筘密缕匀,紧细若绸。]也有三二百筩。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只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它什么!……”(第七回)

几千两现金,再加上布匹、衣物、首饰、家具,孟玉楼的身价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在明朝万历年间,万两银子全换了白米,拿到当代来卖,约可卖得六百五十万至八百五十万左右的人民币[明朝万历年间,1石米的价格约在7钱至1两之间浮动,换算起来,1两银子可以购买1至石白米。1石相当于今日市斤,公斤。我查了一下年3月份价格,约为每公斤40元左右。换句话,明代1两银子买到的白米,拿到当代来卖,大约价值约至元人民币。]。孟玉楼这样的身价不能说不迷人,难怪薛嫂胸有成竹。

(必须提醒大家的是,《金瓶梅》虽然年代假托宋朝,可是小说里的习俗、俚语、官制、饮食、运河码头、甚至是人名,全部是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翻版。这些《金瓶梅》留下来巨细靡遣的生活细节,虽然故事里说是宋朝的故事,很多学者倒把它当成明朝食货志的重要材料在研究。)

六百至八百万元人民币的遗产不能算少。但话又说回来,孟玉楼的长相还是要问一问的,否则万一娶进门之后才发现是“恐龙妹”,西门庆也未免太吃亏了。

先来看看孟玉楼的长相吧。根据薛嫂的形容,她的模样是这样的:

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孟玉楼其实已经三十岁了),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第七回)

我们看到,西门庆光是听到那么多财产——哪怕缺手缺脚都肯了,怎想得孟玉楼还有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还会针指女工,双陆棋子,弹一手好月琴……对西门庆来说,简直胜过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了。难怪他一听完,想都不想,立刻就问薛嫂:

“既是这等,几时相会去?”

也许有人忍不住要问:西门庆不是很有钱吗?怎么还在乎孟玉楼的钱?

事实上,《金瓶梅》一开始提到西门庆的财产时,虽然说他继承了父亲的生药铺,豪宅,家中呼奴使婢,但最后的结论却是:“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以这样的格局看来,西门庆充其量只能算比普通人家稍好的小富而已。过去西门庆娶的小妾,包括二房的李娇儿,三房的卓丢儿(已过世),全来自妓院——这些女人虽然有姿色,对西门庆的事业却一点帮助没有。不过经过西门大姐和陈敬济的婚事之后,西门庆开窍了,他发现:原来结婚也可以当成事业来经营的。这是薛嫂看准了西门庆会欢喜乐意的理由。

我们再看看孟玉楼的心态。谈到孟玉楼再嫁的对象,事实上,她是有两个选择的:一个是薛嫂介绍的商人西门庆,另一个则是前夫杨宗锡母舅张四介绍的尚举人。

如果用过去“士农工商”的职业等级来看,尚举人显然是比西门庆好的选择。不过,我们很讶异地看到了孟玉楼竟跌破眼镜地放弃了嫁给尚举人的机会,而选择了小商人西门庆。

这样的选择当然让介绍尚举人的母舅张四脸上无光。他劝孟玉楼说:

“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订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西门庆)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

但孟玉楼却自有主张。她说:

“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欢喜,多亦何妨。丈夫若不欢喜,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

从这段对话,我们理解到孟玉楼是非常务实、有想法的女人。对于嫁给西门庆这件事——不管是西门庆的优点、缺点,她是仔细盘算过的。尽管当时士大夫观念根深蒂固,但是孟玉楼的选择让我们看到这样的观念已经发生动摇。在那个资本主义刚开始萌芽的时代里,原来很多女人早已经理解到:男人有“钱”是比有“学问”更重要的。

前夫杨宗锡的母舅张四会出面阻止,说穿了,还是出于贪图杨宗锡留下来的财产。但薛嫂和西门庆早有防备。薛嫂一开始就算计到了张四的阻力,因此在见到孟玉楼之前,早就让西门庆去拜会杨宗锡另外一个更重量级长辈——姑妈杨姑娘。西门庆送了杨姑娘三十两银两的馈赠,并且许诺完婚后再送七十两银子以及两匹缎子做为后谢(一百两银子在当时足够买一栋房子了)。西门庆的大方出手,赢得了杨姑娘的全力支持。

果然在迎娶孟玉楼当天,薛嫂引着小厮伴当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时,母舅张四找来左邻右舍,拿杨宗锡的弟弟杨宗保当借口,不许孟玉楼把财产搬走,还要她打开箱笼检查,喧嚷得沸沸扬扬。这时,杨姑娘拄着拐杖出现,全力捍卫孟玉楼。当着众人面前,杨姑娘和张四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双方火气愈来愈大,到最后,连脏话都说出来了。

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率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趁着)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第七回)

这个婚礼写到最后不像婚礼,反而像是一场难看的遗产争夺。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孟玉楼没有那么多遗产,西门庆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大费周章地把她娶回家来。同样的,孟玉楼会选择西门庆,恐怕也是因为唯有嫁一个更有钱有势的男人,她手上的财产才不会被张四、杨宗保这样的穷亲戚花费殆尽。

换句话,在这场看似热闹的婚礼背后,“钱”恐怕才是真正的主题。

如果说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关系始于“性爱”的冒险追逐,那么孟玉楼和西门庆的婚姻就更像是“财务”的策略联盟。不同的出发点,当然也决定她们将来在西门庆家的生存策略和格局。

这是孟玉楼的出场。

小说里写西门庆娶孟玉楼,办女儿西门大姐的婚礼时,一副把潘金莲完全抛到九霄云外似的。

当然,这时武大的百日忌辰还没过,真要娶潘金莲似乎也还不可行。潘金莲不像孟玉楼这么有钱,在毒死武大后,除了指望西门庆娶她外,似乎没别的出路了。以西门庆这种情场老鸟的心态,故意把潘金莲晾在一旁,让她等等,应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过这样的等待对潘金莲来说,可就没有这么惬意了。在被冷落了一个月之后,她原先的自信开始崩溃。潘金莲不但“每日把门儿倚遍,眼儿望穿”,还不时派王婆、迎儿去打探消息。心情不好时,还要打迎儿出气。好不容易潘金莲终于在门口逮到西门庆的跟班小厮玳安,对他哭诉,没想到连玳安都回答她:

“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吴月娘)也不管着他。”

玳安是西门庆跟前的小厮,向他抱怨,本来就是指望他能把话传到西门庆耳里。可是现在他反过来安抚潘金莲,当然让潘金莲吓一跳。

是啊,连吴月娘都管不着西门庆爱娶多少老婆了,你潘金莲又能怎么样呢?现实就是这样。要嘛,你告官威胁西门庆,再不然,你就得适应游戏规则。

听完玳安的话,潘金莲忽然觉悟到,这是一场严苛的生存竞争,她没时间再哭哭啼啼了。现在她面临的情况显然和之前在张大户、或者武大那里可以恃宠而骄的规模不同。如果她不赶快抛掉那个怨妇形象,变得更加娇媚、懂事,她是很可能被淘汰出局的。

我们看到潘金莲在这里的转变相当明显。她依照玳安的建议写情书给西门庆,邀请他来家里过生日庆生。潘金莲甚至还巴结玳安,请他吃东西,给他小费,还请他代递情书。在好不容易把西门庆请来之后,又送礼巴结、对他百依百顺,无所不用其极地施展媚功,博取西门庆欢心。

在潘金莲嫁进西门庆家之前,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心理转折了。潘金莲再明白不过,在这个残酷而无情的竞技场里,她得成为西门庆最宠爱的人,否则她就无法逃离过去那些被卖来卖去的命运。

书上并没交代玳安把潘金莲的情书交给西门庆了没,或者西门庆收了情书之后有什么反应。总之,西门庆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来找潘金莲的打算。

西门庆生日当天,潘金莲等不到人。她再接再厉,又请王婆吃饭喝酒,还从自己头上拔下金头银簪子给王婆当礼物,要王婆一定得把西门庆请来。

从头上拔下金头银簪子这个动作耐人寻味。一方面,潘金莲明白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使唤王婆非钱不行,但另一方面,她从自己头上拔下发饰,表示潘金莲能动用的资源相当有限了。

王婆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清晨妓院巷口拦到喝得醉眼酩酊的西门庆,死拖活拖硬是把他带到潘金莲住处来。潘金莲看到西门庆时,尽管娇嗔作势,但我们注意到这时潘金莲收敛起过去那么恃宠而骄的态度,分寸的拿捏其实是心机十足的。我们且来看看这个场面:

妇人(潘金莲)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

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明明就是娶了新娘)!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

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

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扁担大蛆叮口袋。”

妇人道:“负心的贼!扁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第八回)

这里把西门庆的痞子性格描写得淋漓尽致。潘金莲要西门庆发誓,西门庆一阵乱发誓,什么大蛆叮口袋这种空誓都发得出来,搞得潘金莲只好继续装生气。

最紧张的莫过王婆了。

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

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

妇人猜做那个唱的(歌妓)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

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还继续死赖。)

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第八回)

事实上,潘金莲并非不恼西门庆,只是真要卯起来数落,西门庆怕五分钟不到就拂袖而去了。这种表面哀怨、奚落的调侃事实上正是打情骂俏的一部分,愈是走在悬崖边缘当然愈有危险的乐趣,但愈是如此,分寸的拿捏就愈是重要。

这场打情骂俏的气氛最后在潘金莲摆出精心预备的酒菜,并且送给西门庆“一双玄色缎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护膝,指的是膝裤,是一种套裤,形制有如圆筒,有表有里,套札于腿上。];一条纱绿潞紬、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兜裹胸腹的菱形布片,用带子系在颈背后)”时,被推到了最高潮。

鞋子、膝裤、内衣是最贴身物品,这样的出手暗喻的当然是两人之间关系的亲密。更进一步,隐藏在细工刺绣中的深情款款更是细腻动人——潘金莲把西门庆比喻为香草般的君子,自己则愿意如松竹梅岁寒三友一般,坚贞、不变地追随在他周围。

此外,潘金莲还送了西门庆一支“并头莲瓣”头簪。或许对古代的女人来说,头簪的功能如国旗都某种程度具有宣示领土的作用。因此,头簪上甚至还刻着字:

“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这样的场面现在看起来固然有点肉麻兮兮,可是我们要知道,明代男人多半是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成了亲。因此,很多人尽管拥有三妻四妾,尽管儿孙满堂,一辈子却是从来不曾谈过这样肉麻兮兮的恋爱的。

聪明的潘金莲充分运用的正是男人对“谈恋爱”的渴望,把谈恋爱过程中这些思念、哀怨、关心、奉献……的情趣,玩弄得出神入化。这是唯一能够吸引西门庆,最后的全力一搏了。

无疑的,潘金莲这次的出击是圆满而成功的。书上说西门庆的反应是: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第八回)

这里的“聪慧”实在耐人寻味。我们分不清楚西门庆到底是称赞她这些女红做得精巧,还是称赞她实在太懂事了,用这么惊人的速度,就学会了他期望中的一切。一个懂得柔顺、谦卑与感恩的贵妇、情妇,一个懂得谈情说爱的可人儿,一个风情万种的淫妇、荡妇。

庆生会的成果完全合乎预期。王婆喝了几杯酒之后很知趣地走人,留下西门庆与潘金莲。一切就如同潘金莲所希望的:

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按:别忘了,西门庆玩了一个通宵,才从妓院出来。但是睡了一觉之后……)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第八回)

一场让西门庆另眼相待庆生会,改变了西门庆的命运,更改变了潘金莲往后的命运。如同过去,潘金莲再度用性爱赢得了西门庆对她的宠爱。在淫欲无度的欢爱里,或许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次和上一次性爱,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潘金莲却再明白不过,在这个残酷而无情的竞技场里,如果西门庆不爱她,她也就失去一切了。

热闹仍持续着,但不安却一点也没有减少。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竞技场,选择了继续和西门庆肉搏的。或许在一片淫荡的交欢声中,只有潘金莲心里有数,面对这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西门庆,她是如何地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得分,继续存活。

在《金瓶梅》那么厚的一大本书里,提到潘金莲嫁入西门庆家这么重要的场面,竟然用二行不到的文字就写完了。

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第九回)

会搞得这么难堪,当然因为出差的武松要回来了。没有人知道武松得知哥哥的死讯后会有什么反应?王婆建议,趁着武大百日将至,不如请些和尚来念经诵忏,帮武大做完百日烧了灵牌,一顶轿子把潘金莲娶回家算了。所谓的“幼嫁从亲,后嫁由身”,潘金莲再嫁这事说来没什么不对,但因为毒死了武大,心里有鬼,怕街坊邻居说话,因此不宜太张扬。所以一桩原本应当热热闹闹的喜事才会落到这种下场。

故事发展至此,小说原先那条“勾引武松——西门庆遇见潘金莲——十分光——鸩杀武大”的情节线,又和现在这个情节交会在一起。

在《水浒传》里,武松回来发现武大被害,展开了他的报复行动,冷血地杀死了西门庆和潘金莲。但在《金瓶梅》里,武松却在酒楼误杀了和西门庆一起喝酒的衙役,被发派孟州监牢。西门庆和潘金莲继续过着他们奢华淫欲的生活。这些情节,我们上一章已经说过了。

在这场不起眼的婚礼之后,《金瓶梅》正式告别了《水浒传》。从这里开始,《金瓶梅》终于渐渐脱离了《水浒传》的叙事,慢慢进入了西门庆家里的妻妾争宠之战,展开属于自己情节和新的格局了。

4

在《金瓶梅》一开始不长的篇幅里,我们看见西门庆用一种惊人的热情连娶了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三个小妾,“收用”了庞春梅。不过在烟硝味十足的气氛里,西门庆又“梳笼”[从前雏妓未接客之前都结发为辫,第一次接客时,也像民间婚嫁一样,头上梳髻,因此称“梳笼”。虽然不是正式的嫁娶,但梳笼雏妓的恩客也得给银两,做衣服,定桌席,煞有介事地接受道贺,隆重地吃几日喜酒,还要在妓院里住个几天。]了丽春院的妓女李桂姐。西门庆在这方面的精力显然异于常人。

李桂姐是李娇儿的侄女。在这个西门庆妻妾中,旧人党和新人党之间紧张气氛正在拉高时,李桂姐成了西门庆的新欢这个消息,无疑给李娇儿、孙雪娥带来千军万马的气势。

很多人读《金瓶梅》时,不免觉得纳闷,心里想:一个小小的清河县里,真有那么多妓院?西门庆娶了两个妓女,又梳笼了一个。他和朋友喝酒玩乐在妓院、过生日在妓院、谈生意也在妓院。喜庆时妓女也被请到家里来弹唱助兴,感觉上,妓女像那卡西走唱乐团那么公开,妓院像星巴克、麦当劳到了三步一家,五步一户的公开场合。这是《金瓶梅》的作者刻意夸张,还是当时的情况果真如此?我找了一下数据,好像事实就是如此。

谢肇淛在《五杂俎》里,曾经描述过明朝中叶之后,娼妓普遍的情况:

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它并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而京师教坊官收其税钱,订立脂粉钱……

除了女红、厨艺外,中国古代良家妇女在识字、写字、诗词、绘画、音乐上的文化涵养普遍有限,然而出身妓院的女孩,必须在出道前接受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因此,文化水平大不相同。她们之中,有许多是才貌双全,文武兼备的。这和我们对于现在妓女的想象有很大的落差。在《甲乙剩言》就提到一个叫薛素素的娼妓。说她:

姿态艳雅,言动可爱,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丸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

这种文武兼备的才华难怪连读书人见了都要心存仰望。

不管容貌、风韵甚至文化、才艺,在这种外面的女人比家里的女人都还要质优的情况下,妓院其实是带着时尚与流行感的。嘉靖到崇祯年间,甚至有人举办各种“莲台仙会”之类的妓女选美大会,品评名妓,订定“花榜”,分列次第:女状元、榜眼、探花、解元及女学士、太史之称。

把科举套到名妓身上,文人意淫的想象可见一斑。更夸张的是,在那样的时代里,不只公娼要有才情色艺,连私娼都得吟诗颂词。《梅圃余谈》里说:

皇城外娼肆林立,笙歌杂沓,外城小民度日难者,往往勾引丐女数人,私设娼窝,谓之窑子。室中天窗洞开,择向路边屋壁作小洞二、三,丐女修容貌,裸体居其中,口吟小词,并作种种淫秽之态。屋外浮梁子弟,过其处,就小洞窥,情不自禁,则叩门入。

连私娼都要扭捏作态地口吟小词,可见当时到妓院是带着怎么样文化雅致的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大概很难想象得到:明朝很多男人上妓院,与其说是去找女人上床,还不如说是去谈恋爱的。

我们曾说过,明代的男人娶老婆凭的是媒妁之言,许多富人就算拥有三妻四妾了,尽管“性”经验一点也不缺乏,但自由恋爱的经验却不曾有过。

这是妓院所以迷人的地方了。妓女不管在容貌、才艺,或时尚流行各方面都拥有比家里老婆更多的优势。此外,她们还见广识多,接待过各行各业优秀的男人,并且还提供了男人最渴望的“谈恋爱”经验,难怪明代的男人对妓院趋之若鹜了。

从某个角度来看,明代妓女的定义和今日妓女的定义是不完全相同。定要换算的话,明代的妓女更接近当代许多行业的混合体。公式大概是这样的:

(明)妓女=(今)性工作者+名模+流行歌手+选美佳丽……

我们看到,娼妓文化在明末可说是公开,并且与庶民的日常生活打成一片的。流风所及,不只一般老百姓、文人雅士,甚至连官员狎妓也见怪不怪。尽管明朝禁止官员狎妓,但是这似乎变成了一件大家心知肚明却又说不出来的秘密。《尧山堂外纪》里就透露过一段有趣的故事:

三杨(杨荣,杨士奇,杨溥)当国时有一名妓名齐雅秀,性极巧慧。一日令侑(劝)酒,众谓曰:“汝能使三阁老笑乎?”

对曰:“我一入便令笑也。”

及进见,问来何迟,对曰:“看书。”

问何书,曰:“列女传。”

三阁老大笑曰:“母狗无礼。”即答曰:“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一时京中大传其妙。

三个阁老可以一同上妓院。可见狎妓虽不是什么高贵的行为,在当时的社会认知,似乎也没觉得下流到哪里去。这和现在的妓院被当成是纯粹为了“解决性欲”的低俗形象不完全相同。这是阅读《金瓶梅》时,必须先有的理解。

李桂姐是李桂卿的妹妹,姐妹花同是二房妾李娇儿(出身妓院)的侄女。西门庆第一次见到李桂姐是在花子虚家,初次见面就被迷住了。看看这个场面:

西门庆因问:“你三妈(母亲)与姐姐桂卿,在家做什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李娇儿。李桂姐的姑妈)?”

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第十一回)

这段对话听来尽管普通又家常,但除了提醒读者西门庆和李桂姐的亲戚关系外,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很值得细思的讯息。对话中提到李桂姐母亲去年中风,需人照顾的事实,因此不难推想,新来的李桂姐会沦落烟花应是情势所逼。

照说,李桂姐是这场妻妾战争里的新宠,作者在她正式出场时不介绍她如何娇媚、如何勾魂摄魄,却先写她的出身,刻意提醒我们在西门庆声色犬马的浮华世界背后,存在一个更大、却又看不见的贫穷世界,无声无息地对我们指出背后更大的可悲与更值得怜悯的地方。难怪张竹坡[著有《金瓶梅评点》。书中对《金瓶梅》下了“第一奇书非淫书”的评语,从根本上否定了《金》为淫书的观点,成为后人研究《金》的重要依据,确立了其为我国四大奇书之首的地位。](清,—)要形容《金瓶梅》是“菩萨学问”而不只是“圣贤学问”。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出手大方的程度在风月界堪称是“大腕”了。他先给五两前聘,之后又送了五十两银子,以及四件衣裳。五十五两银子可以买到像月娘房里小玉这样的丫头十一个了(也足以买一栋几百坪大的房子),难怪姑妈李娇儿听到消息,不但不担心姑妈和侄女同睡一个男人有什么伦理问题,反而高兴得“连忙拏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拏到院中打头面(首饰),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

这么多的聘金当然是一笔大生意,难怪“圣贤”的伦理道德一点也不重要了,因为在那之上还有更高的“菩萨”的伦理道德——生存。

梳笼了李桂姐,西门庆成天住在丽春院不回来,吴月娘的不安与焦虑不难想象。过去李娇儿对吴月娘这个正室的存在已经隐隐约约威胁不小了,现在有了李桂姐加入,“俏一帮哄男人”的氛围更是比潘金莲、春梅还要夸张。

看得出来,大老婆和丽春院的妓女在抢男人这事情上,完全是剑拔弩张的。月娘接二连三派小厮牵着马来接西门庆好几次,但是丽春院这边则把西门庆的衣服帽子全部藏起来,不让他回家。情势一直僵持下去,过了半个月之后,眼看西门庆的生日快到了,吴月娘再度派小厮玳安来请西门庆回家庆生。

吴月娘的意思很明白,丽春院再夸张,也不至于连生日都不放人回家吧?

擦枪走火的是潘金莲让玳安夹带的情书。这封情书,西门庆才一接过手就被李桂姐抢了去,叫酒友祝实念念出来。这念完了情诗,李桂姐不高兴了。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

这里西门庆的表演性质十分浓厚。

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他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使你(玳安)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得含泪回家。(第十二回)

玳安含泪回家,吴月娘一五一十听了他的回报,可不高兴了。

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又骂小厮?”

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

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塞。”

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第十二回)

我们看到,吴月娘和李娇儿之间争正室的矛盾,不断扩大的结果,很快衍生出来立场截然分明两个派系。一个支持吴月娘的“新人党”,成员包括了孟玉楼、潘金莲。另一个派系则是以李娇儿为共主的“旧人党”,除了李娇儿外,孙雪娥、李桂姐都是其中的成员。

如果只把《金瓶梅》的争宠当成女人间闹意气、扯头发的纷争来阅读,其实是非常可惜的。《金瓶梅》至今虽然作者何人未有定论,但其中好几个可能性很高的候选人,都是曾在明嘉靖、隆庆到万历年间当过京官的。

翻开同时间的历史,我们发现明朝中叶之后的党争,到最后几乎是和《金瓶梅》中的女人争宠有几乎完全相同的结构。不管是大臣、太监们的成群结党,相互之间的党争、政争,胜利者赚到荣耀与宠爱,失败者动辄被廷杖、或贬官撤职,这和《金瓶梅》里失宠的妻妾被体罚,冷落,几乎是可以平行参照阅读的。

想象西门庆是组织、团体中拥有分配资源权力的领导,妻妾们是立场不同的下属,这种以争宠为手段,明争暗斗的生存之战,就完全不只局限在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争宠了。这是我们在看待这些女人和女人争宠恶斗的恶行恶状,不可忽略的、背后更大的格局。

西门庆成天在李桂姐那里过夜不回家,春心难耐的潘金莲上行下效,也跟着有样学样,私下和孟玉楼的小厮琴童奸宿。

从两性平权的角度来说,既然西门庆可以在外面养雏妓,潘金莲也在家里包养小厮,事情只能算一比一平手。可惜在明朝这个以男性为主的社会,并不是所有男人做的事情,女人都可以有样学样。

很快的,这个潘金莲和琴童的奸情风声走漏了。

风声之所以会走漏,管道有二:一个是琴童自己喝了酒在外面招摇,风声传到孙雪娥和李娇儿耳里,跑去向吴月娘告状。另一个管道则是潘金莲半夜行房忘了关门,被起来上厕所的小丫头秋菊偷窥到了。秋菊把消息泄漏给小玉,小玉对孙雪娥耳语,孙雪娥再告诉李娇儿,两个人再向月娘投诉。由于吴月娘的不作为(这样的不作为当然是对支持她的新人党的包庇),事情终于闹到了西门庆那里去。

暴跳如雷的西门庆抓了琴童来审问,从他身上搜出潘金莲送的香囊葫芦。尽管琴童极力辩称香囊是打扫花园捡到的,但西门庆还是硬把他绑起来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打完了还没气消,西门庆又直奔潘金莲房内。

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吓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伏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侧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拏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拏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

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第十二回)

西门庆问潘金莲,琴童小厮身上怎么会有你的东西?边说边往潘金莲身上,飕的一马鞭子就打下来。潘金莲被打得疼痛难忍,哭哭啼啼地说东西是她在花园和孟玉楼做女红时,不小心掉了,哪知道被琴童捡走了,呜呜呜……

这一顿话说得西门庆半信半疑,才渐渐气消。书上又说“(西门庆)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这里颇有SM意味)”

西门庆把春梅叫来,搂在怀中,问她:

“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关系、牵扯)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

春梅看出了西门庆要找台阶下,身为潘金莲的人马,可想而知她的说辞当然是一面倒地坦护潘金莲。

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不平)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

几句话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没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第十二回)

至此,我们看到了潘金莲拉宠春梅的用处,也理解到结党成派的必要与必然。

派系战争规模的扩张是主动,同时也是被动。即使是最远离战局的孟玉楼,这时也被牵连入了战局。“私仆事件”既然牵涉到孟玉楼陪嫁过来的小厮琴童,孟玉楼也无法不表态选边站。私底下,她明确地选择加入新人党,并且发挥了枕边细语的功能。孟玉楼对西门庆说:

“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潘金莲)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了。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却不难为他了!我就替他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月娘)有个不先说的?”

孟玉楼一旦动作起来,聪明犀利的程度一点也不下于潘金莲。她说“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表示,连吴月娘都站在我们这边了,你还相信李娇儿、孙雪娥的话吗?

真要说起来,孟玉楼这句话大有问题。以吴月娘息事宁人的个性,她正好就是个“知道此事也不会说的人”,不过孟玉楼知道,以潘金莲、庞春梅和她加总起来,形象和公信力都还稍嫌不足,因此有必要把吴月娘也一起拉进来。吴月娘一直是个没有担当的大老婆,可是她却拥有这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神主牌”功效的正室特质。这或许是长久以来,吴月娘能够持盈保泰最重要的理由吧。

对付像西门庆这种耳根子软,好色,爱面子却又意志容易摇摆的男人,身旁得宠的女人,轻易的一句耳语绝对是威力无穷的。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也是为什么,妻妾的争宠战争里(甚至是堂庙的派系战争),人与人不得不结党成派,相互奥援、倾轧的理由吧。

尽管潘金莲对宋蕙莲与西门庆的通奸放任不管,但是她对宋蕙莲的监控却是从不曾放松的。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来自潘金莲对宋蕙莲的不放心,怕她有一天爬到自己头上去了。

政和六年的新年期间,趁着西门庆、吴月娘不在,潘金莲、孟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的时候,潘金莲提议要给宋蕙莲一个烧猪头的差事。

这个烧猪头的差事乍看之下普通平常,但再细想一下就发现并不单纯。为什么不单纯呢?因为叫宋蕙莲给大家烧猪头的要求并不合理。事实上,在和西门庆有一腿之后,宋蕙莲已经被调到月娘房间,只负责煮茶水、弄菜蔬,打发月娘房里的伙食。换句话说,宋蕙莲已经不管大灶上的事了——潘金莲这个要求并不是宋蕙莲份内的事。

但正因为不是份内事,潘金莲这样的要求正好用来掂掂自己的分量,看看宋蕙莲是不是听话。

果然小厮来兴儿买来了猪头、猪脚,去请宋蕙莲做时,宋蕙莲直接的反应就是不想烧。后来反倒还是玉箫劝她。

玉箫道:“你且丢下,替他烧烧罢。你晓的五娘嘴头子,又惹的声声气气(埋怨)的。”

蕙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道我会烧猪头,栽派与我!”(第二十三回)

不像孟玉楼的小心谨慎,宋蕙莲在这里表现出来的政治敏锐度可说是相当迟钝的。

关于“烧猪头”这道《金瓶梅》里面的名菜做法,书上写的是这样的:

(蕙莲)于是起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形如鼓的有盖锡锅)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浅盘)盛了,连姜蒜碟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第二十三回)

我初看这个部分时,只觉得用一根长柴就可烧好猪头加猪蹄似乎有些夸张。后来再找资料时,发现这份食谱一点也不离谱。原来只用一根长柴做燃料是为了慢火焖烧,接着用“上下锡古子扣定”是为了让蒸气保留在锡锅里,不外泄。换句话说,这个手法,几乎就是我们当代使用的压力锅闷蒸、或炖食物的效果了。难怪猪头会煮得皮脱肉化,香软又Q。

猪头烧好了,宋蕙莲像个法国厨师一样,跑出来向客人问候、献殷勤。尽管桌面上清一色都是女性,写来也只是吃吃喝喝,可是感觉上和男性的帮派里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妻妾们赏给宋蕙莲本来就是她做的烧猪头,一副帮派老大随手赏赐小费给手下的派头。

宋蕙莲磕了三个头,必恭必敬地拿了猪头在一旁站着吃的样子,也像极了帮派里的小喽啰。

尽管如此,潘金莲仍然不放心宋蕙莲。进一步,她还要窃听宋蕙莲与西门庆在山洞里云雨之际的对话。果然这一听立刻发现了问题。

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潘金莲)脚儿还小!”

妇人(宋蕙莲)道:“拿什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第二十三回)

三寸金莲作为性感象征或许距离我们的时代非常遥远。但如果把这些性感象征换成“乳房”来想象,或许就没有那么难以体会。潘金莲最引以为傲的可说就是她的小脚,如今宋蕙莲说起自己套着鞋,还可以再穿潘金莲的鞋那种傲慢与自负,这口气当然让潘金莲吞不下去。

宋蕙莲不但和潘金莲比性感,更糟糕的是她还要比出身。

只听老婆(宋蕙莲)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妻,太太),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以处女身份嫁人)的,是后婚儿(再嫁)来?”

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再嫁的)。”

妇人说:“嗔道(怪不得)恁久惯牢成(这么老练圆滑)!

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情人),露水(短暂)夫妻。”(第二十三回)

在《金瓶梅》的时代里,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意中人儿”并不是一句称赞话。被这样形容的婚姻关系,通常对象不是再婚、就是从妓院找来的。宋蕙莲之所以要和潘金莲比小脚、比出身,当然是因为对潘金莲不服气。吴月娘出身好,孟玉楼、李瓶儿有钱,这些宋蕙莲都没得比。唯一能够较量较量的只剩下潘金莲了。

书上说: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气得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潘金莲故意留下自己的头簪,反锁住花园的角门(这是花园通往外边的门),警告宋蕙莲:这些话她听到了。

隔天,宋蕙莲和西门庆喊了李瓶儿房间的迎春来开门。宋蕙莲看到是潘金莲的簪子,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潘金莲一早梳头洗脸,宋蕙莲小心翼翼地拿着镜子、捧着洗手水在一旁殷勤侍候。

金莲道:“……你去伏侍你爹,爹也得你恁个人儿伏侍他,才可他的心。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再嫁)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第二十三回)

宋蕙莲当然明白潘金莲话里的讽刺正是肇因于山洞里她对西门庆说过的话,连忙跪下来对潘金莲认错,并且发毒誓向潘金莲输诚效忠。

(宋蕙莲)说道:“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纲纪要求)。小的还是娘抬举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第二十三回)

尽管宋蕙莲一再公开地以“煮猪头”、“磕头谢恩”甚至“认错”、“发毒誓”的方式向潘金莲输诚效忠,但由于潘金莲在山洞里偷听到的话,使得她再也不可能相信宋蕙莲了——毕竟对于潘金莲来说,在山洞里那个“看不见”的底层世界说出来的话,是再真实不过的。

在《金瓶梅》的故事里,永远存在着一个公开、看得见的表象世界,以及另外一个隐晦、看不见的底层世界。就像潘金莲更相信从秘密的底层世界得到的讯息一样,做为《金瓶梅》的读者,也必须掌握那个秘密的底层世界里的讯息,才有办法更深刻地掌握表象世界里,看似平常的琐事背后的乐趣。

另一方面,在这个新年期间,潘金莲和西门大姐的老公陈敬济之间的情事也正打得火热。

如果读者不健忘的话,陈敬济是在西门庆娶李瓶儿之前,因为杨戬被参劾问罪,做为杨戬姻亲的陈洪,担心自己受到株连,才让儿子陈敬济带着妻子逃到清河县避难的。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留在西门庆家。最初,西门庆让陈敬济和贲四一起监管起造花园的工事,由于他还算尽心尽力,因此颇得西门庆的信赖。不过陈敬济出身官宦之家,是个标准的公子哥儿,“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自从和琴童的事件曝光挨打之后,风流成性的潘金莲已经“戒色”很久了。不难想象,这样个性的陈敬济很快和潘金莲勾搭上了。

我们来看看政和六年这年的元宵灯节晚宴上的场面。

……西门庆席上,见女婿陈敬济没酒,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这金莲连忙下来,满斟杯酒,笑嘻嘻递与敬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奴这杯酒儿。”

敬济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斜溜妇人,说:“五娘请尊便,等儿子慢慢吃!”

妇人将身子把灯影着,左手执酒,刚待的敬济将手来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这敬济一面把眼瞧着众人,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踢了一下。妇人微笑,低声道:“怪油嘴,你丈人瞧着待怎么?”(第二十四回)

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在于,潘金莲和陈敬济调情,房间里的人没看见,却被躲在窗外偷瞄的宋蕙莲发现了。

这个无意的发现,开启了宋蕙莲前所未有的想象。

出身、性感一点都不输潘金莲的宋蕙莲当然会认为:她所以无法从潘金莲身上把西门庆从那个“表象世界”抢过来,主要就是因为她和西门庆的恋情只能在那个秘密的“底层世界”里存活。但这个男人如果换成了陈敬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陈敬济是西门大姐的老公,潘金莲算来还是陈敬济的岳母呢。潘金莲勾引陈敬济,他们的事一样也只能存在“底层世界”里。

如果宋蕙莲和潘金莲争抢的对象是陈敬济,事情会怎么样呢?

在那个不能公开的“底层世界”里,潘金莲不再拥有阶级、身份的优势。换句话,只有在那个秘密的世界里,宋蕙莲才有机会,回到单纯的女人对女人,和潘金莲展开真正的对决。

我相信这个元宵之前,宋蕙莲对陈敬济应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的,毕竟她和西门庆正打得火热。但是这个无意的发现,让宋蕙莲决定跟潘金莲别别苗头。

在元宵晚宴之后的这场“走百媚”[走百媚一说走百病,是古代妇女元宵节的活动之一,据说可以祈免灾难疾病。]可说是宋蕙莲与潘金莲之间真正最关键的决裂点。我们看到,在这段看似欢乐的文字叙述里,《金瓶梅》作者再度把他那“表象世界”与“底层世界”共存的写作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们一起来看看。

(出门前天冷,大家都进房间去拿衣服)

独剩下金莲一个人,看着敬济放花儿(烟火)。见无人,走向敬济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不害冷么?”……

(陈敬济)于是和金莲嘲戏说:“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穿也怎的?”

金莲道:“贼短命,得其惯便了,头里头(刚刚)蹑我的脚儿,我不言语,如今大胆,又来问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意中人),何故把与你衣服穿?”

敬济道:“你老人家不与就罢了,如何扎筏子来諕我(找借口吓我)?”

妇人道:“贼短命,你是城楼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嘲笑陈敬济胆小)”正说着,见玉楼和蕙莲出来……(第二十四回)

显然春心荡漾的潘金莲欲罢不能,一有机会就要与陈敬济调情,不但如此,还把调情的话愈说愈白。我们继续看下去。

当下三个妇人(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敬济踹着马台,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

宋蕙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

敬济道:“俺们如今就行。”

蕙莲道:“你不等,我就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坠耳,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第二十四回)

现在轮到宋蕙莲出招了。我们看见她冲进房间了,自信满满地搬出了所有的行头,开始打扮。这段叙述,让我们有种错觉,彷佛宋蕙莲穿的不是艳丽的衣服,而是出征用的盔甲似的。

如果不作任何提示的话,这场勾心斗角的走百媚活动,表面上看起来无非就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元宵即景”而已,可是明眼人仔细再读下去,会发现原来其中是充满刀光剑影的。

敬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各式各样的烟火)。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游人见一对纱灯引道,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

那宋蕙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第二十四回)

宋蕙莲这般千娇百媚,风流识趣的男人如陈敬济者当然无法不心动。光是读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颁发最出风头奖给宋蕙莲了,可是她显然不满足于此。我们看到她还不停地落花翠、掉鞋、扶着人兜鞋。

我们说过,小脚在过去是“情欲”的象征,宋蕙莲这些掉鞋、扶着人兜鞋的行为挑逗的程度,一点也不输给时下女人故意穿着低胸衣服,当众弯腰、挤奶露乳沟的风骚。只能说宋蕙莲实在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掉了鞋?”

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

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

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

蕙莲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第二十四回)

宋蕙莲这些机心,与其说想要陈敬济,倒不如说只是对潘金莲的胜利和报复罢了。特别是在这段走百媚的尾声中,当玉箫帮腔回答孟玉楼的问题说:“她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时,我们终于很惊讶地发现,宋蕙莲是多么工于心计地在自己的鞋外面再套上潘金莲的鞋。藉由这样的手段,她不只象征性地把潘金莲的尊严当鞋子往泥里踩,同时她也借着掉鞋、兜鞋的惹火动作,不断地引来注目,好向全世界宣告潘金莲的脚太大了。

这样的宣示其实已经接近某种叫嚣或者是呛声了。勉强要换成当代语汇的话,应该像是:

“和我比性感、比胸部大、比魅力、比迷人?潘金莲,去死吧!”

正由于这些争夺、叫嚣都只发生在那个不能公开的底层世界里,所以在宋蕙莲把裤管撩起来之后,孟玉楼才会一声儿也不言语。想起来,孟玉楼的不言语实在是耐人寻味的。她或许太明白这样的挑衅所代表的意义,也或许是不愿见到底层世界里的战火延烧到表象世界里来,于是选择了沉默。

在走百媚的这个晚上,宋蕙莲在陈敬济的面前痛宰了潘金莲,算是扯平了“猪头”和“窃听”事件的恩怨。但也在同样的晚上,确立了潘金莲对宋蕙莲赶尽杀绝的态度。内心得意洋洋的宋蕙莲或许以为在那个秘密的底层世界里所做的事情,潘金莲是不可能有机会在表象世界里对她报复的。

但宋蕙莲实在太低估了人性邪恶的程度,以及痛宰潘金莲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了。

4

依照莫泊桑的小说理论,如果故事一开始出现过枪,那么,这把枪到最后就必须发射。无疑地,这个小说理论,对应到宋蕙莲的故事里,她的老公来旺就是那把枪。时间很快过去,来旺完成了去杭州帮蔡太师采买礼物的任务,这把枪现在又出现了。

和一般传统的故事不太一样的部分是孙雪娥这个新的变数。我们发现,原来在孙雪娥被西门庆升等为妾之前,她和来旺是有一腿的。因此来旺一回来,立刻就送她绫汗巾,装花膝裤,杭州粉和胭脂。雪娥收了礼物,少不了也要回报来旺儿一手情报说:

自从你去了四个月,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的做牵头,金莲屋里怎的做窝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第二十五回)

孙雪娥的情报绝对包含了虚构、想象的成分(像是在潘金莲屋里坐窝窠这一段)——会有这些虚构的想象、夸大当然来自孙雪娥对潘金莲的恨意。

这些充满了煽动情绪的“情报”对于来旺的杀伤力当然不小。可怜的家仆来旺找宋蕙莲对质,她抵死否认,找老板西门庆对质他又不敢。在发泄无门的情况下他只好喝闷酒,发酒疯,叫嚷着要让西门庆和潘金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这些不能公开说出来的话,孙雪娥告诉来旺,来旺的酒话又被竞争死对头来兴听到。来兴跑去告诉潘金莲,潘金莲再告诉西门庆。每个人都在话里头加油添醋,加入一点自己的立场,夹带一点敌人的罪行,虚构一点仇恨,放大一点恐惧。于是潘金莲传到西门庆耳里的话变成了:

你背地图他(来旺)老婆(宋蕙莲),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孙雪娥)。你的皮靴儿没番正(左右不分可以乱套)。那厮杀你便该当,与我何干?连我一例(一起)也要杀!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第二十五回)

好笑的是,西门庆当下的立即反应是:“谁和那厮(来旺)有首尾(瓜葛、奸情)?”事情绕了一圈,最后终于又掉回了孙雪娥头上。西门庆大发脾气,把孙雪娥又打了一顿,没收了她所有的首饰、衣服,只让她上灶工作,不许见人。

孙雪娥的行为看起来就像是朝着天空吐了一口痰,最后自己反倒被这口痰唾了一脸那么好笑。八卦或谣言的杀伤力很多时候就像那口痰,一旦吐出去之后,没有人知道它到底花落何处?或者最后会不会被风吹散弄得大家雨露均沾。可以想象在挨揍之后,孙雪娥少不了又要搬出那句经典名言自我解嘲说:

“反正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

以孙雪娥的脑袋,她大概一辈子也想不透,她会这么倒霉,最缺乏的与其说是时运,还不如说就是脑袋本身。《金瓶梅》的作者总是让孙雪娥的悲惨读来不但不可怜,反而有一种可笑。我想,他应该是讨厌笨女人的吧!

西门庆并没有急着把来旺也叫来毒打一顿,最主要的考虑恐怕还是因为他和宋蕙莲的关系。有了这一层顾虑之后,西门庆接下来应该盘算更重要的问题反而是如何处理“西门庆——宋蕙莲——来旺”之间的三角关系。这个三角关系的处理,很自然地,立刻跃升为潘金莲与宋蕙莲最新角力的焦点。

我们先来看宋蕙莲的说法:

……他(来旺)有这个欺心(要杀西门庆)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

这个三角架构的基本思维说穿了就是“共存”。如果来旺不在这段时间,西门庆和宋蕙莲可以过着快乐的生活,只要西门庆再派他去出差,没有道理这种生活不能继续下去。

这个想法颇合乎西门庆互利共生的商人本色。于是西门庆满心同意,动起脑筋来,干脆给来旺一千两银子,让他去杭州出差,买紬绢丝线回来做买卖。这样来旺高兴、宋蕙莲开心,他也可以为所欲为。大家都得到好处。

这个“共存共赢”的想法,落到潘金莲手上,则全然是不同的思维:

……不争(假如)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亏)了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

不得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担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

从潘金莲的分析中,我们发现这个三角关系,和当初“武大——潘金莲——西门庆”的关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差别只是“武大——潘金莲”换成了“来旺——宋蕙莲”而已。当年武大曾提出的赛局游戏,西门庆和潘金莲曾经一起携手玩过。西门庆对于潘金莲的分析应该还记忆犹新。老实说,当年要是有更好的策略,他们也不用冒着危险,连手毒害武大郎了。书上说:一席话儿,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

宋蕙莲主张的“共存互利”是商人的终极理想,潘金莲主张的“毁灭竞争”则是人性现实。两种说法对西门庆应该都非常有吸引力吧。只是潘金莲的说法唤醒西门庆心中强大的恐惧,于是现实考虑再一次打败了理想。

相较于鸩杀武大郎,要把来旺打发得离门离户实在容易得多了。于是西门庆的策略来了一个大转弯,原来的来旺派命又被收回了。

这个除去来旺的阴谋是这样的:

西门庆改派来旺当店长,说是要在门前开酒店,还把六包一共三百两银子拿给他,让他去找伙计。等一切布置完成后,西门庆利用来旺喝醉酒时,让人跟他通报宋蕙莲又被西门庆勾引到花园后边偷情去了。鲁莽的来旺一听立刻怒气冲冲地冲向花园。不料西门庆早布置了人马在那里,把来旺绊了一跤,将他抓住,还把一把刀子栽赃给他。

西门庆给来旺罗织的罪名是“持刀要杀害西门庆”。当初喝醉了酒宣称要拿刀杀西门庆的是来旺,来兴是证人,现在拿了刀子要杀西门庆的也是来旺,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来旺一点脱罪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让罗织的罪名更加合情合理,西门庆还让人去取出来旺的六包银两,发现只剩下一包银两,其余五包都被掉包成锡铅锭子了。老婆死了,西门庆出钱帮他娶老婆,还给他资本做生意,他不但不思图报,反而掉换银两,还拿刀要杀害老板。这下来旺可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义正辞严的一场抓贼大戏,说穿了只是为了除去来旺的幌子罢了。现场知道内情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胆敢说破的只有宋蕙莲。她跪在西门庆面前说:

“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好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什么?你只因他什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

吴月娘也同情来旺,劝西门庆说:

“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惊官动府做什么?”结果反而惹来一顿臭骂。

总之,这些都无法改变西门庆的意志,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把来旺送到官府去了。

在这场热闹里,我们一次也没看到潘金莲的身影,但结果却完全贯彻了她的意志。这才只是元宵节的走百媚事件之后,她第一次对宋蕙莲的出手而已。可怜宋蕙莲这时只懂得哭闹抱怨。她如果也和我们一样,看出这个故事已经跳脱出了苦情的层次,开始透露出惊悚、甚至带着血腥的气味时,她其实应该觉得胆战心惊才对。

清河县的提刑所的地位有点像现在警局、调查局、法院的综合体。提刑所里面的夏提刑、贺千户都是西门庆平时送往迎来的好朋友。所谓礼多人不怪,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上白米一百石。其余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书上说:“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这两位深谙事体的大人一坐厅,来旺当然没有好下场。夏提刑让人给来旺上夹棍,又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才收押进监。

西门庆一手行贿要求,一手安抚宋蕙莲。严禁小厮通风报信,连哄带骗地让宋蕙莲相信来旺在狱中安好,一下也没有挨打。为了把来旺救出来,宋蕙莲开始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又来

讨好西门庆,勾引西门庆和她上床,并且发动枕头边轻声细语的攻势。这次宋蕙莲提议说:

“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

床笫之间气氛正好,这个提议也正中西门庆下怀。毕竟西门庆在乎的只是得到宋蕙莲,至于来旺是死是活他其实没有那么在意的。西门庆甚至答应宋蕙莲,将来娶她进门当第七房妾,并且买对街乔家的房屋,把她安置在那里。不但如此,还安抚宋蕙莲说:

“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

本来故事走到这里差不多可以收场了。可是不懂得低调是什么的宋蕙莲得意地拿着西门庆的承诺到处去炫耀。

这话传到孟玉楼耳里,孟玉楼又来告诉潘金莲。说西门庆怎么要把来旺放出来、替他再娶,怎么要买对门乔家房子让宋蕙莲住,怎么要娶她当第七房妾。潘金莲一听当然抓狂,气得当场放狠话说:

“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话不留余地)说,就把潘字倒过来!”

潘金莲去找西门庆理论,她的说法是这样的:

“你真把来旺放出来,我看宋蕙莲你也别想要了。你想想,来旺放出来之后,你打算把宋蕙莲当什么?当小老婆,人家老公明明还在。当奴才老婆,像你这种宠法又太离谱。就算你再给来旺娶个老婆好了。就冲着你玩了人家老婆,以后来旺见到你,彼此岂有心平气和的道理?更何况,宋蕙莲见到来旺,她是站起来好,还是不站起来好呢?谁先谁后?这种难堪的事一旦传出去,别说亲戚邻居笑话,就是家里的大大小小,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你既然非做这种下流的事不可,不如把来旺解决掉算了。将来就算你搂着他的老婆睡觉,至少心里也放心。”

“阶层的伦理”既然构成家族稳固最重要的因素,西门庆这个一家之主要带头去冲撞,直接伤害的当然是他做为家族领导者的威信。换句话,潘金莲威胁西门庆:只要他胆敢这样做,这个家也没有人把他看在眼里了。

潘金莲用宋蕙莲做诱饵,让西门庆明白,如果他要这个女人——除掉来旺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试图让来旺与宋蕙莲和西门庆并存,只会危及西门庆的地位和尊严。由于事情牵涉广泛,西门庆当然顾不得来旺了。

这是元宵节之后,潘金莲的第二次出手。潘金莲用很简单的一番话,轻松地就撂倒了宋蕙莲所有辛苦的布局。

于是,我们看到,一封本来应该是“轻判放人”的关说帖,在潘金莲的分析之后,转眼间变成了“严刑重办”的催促书。来旺的命运就在潘金莲的一席话之间完全逆转。在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可怜的来旺已经被打得全身稀烂,钉了枷,上了封皮,启程发送递解徐州了。

来旺的事,书上说:“宋蕙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等到有人向宋蕙莲通风报信时,宋蕙莲关闭房间,放声大哭了一回。哭完之后,还拿了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上吊闹自杀,被人解救了下来。

宋蕙莲上吊的举止,引来许多人的同情。吴月娘问她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没关系,吴月娘会帮她解决。宋蕙莲当然有心事。无奈这个心事根本无法对同情她的吴月娘讲,只好“大放声排手拍掌”哭了起来。

西门庆也亲自去看她。宋蕙莲破口大骂西门庆:

“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西门庆挨骂不但不生气,反而还笑着说:

“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处。”

或许因为西门庆多少真心喜欢着宋蕙莲,因此这时的西门庆所展现的作风,实在是《金瓶梅》中少见的温柔。他不但亲自去买酥烧、酒,让来安送到宋蕙莲屋里去,还三番两次派人去房间陪她睡觉、说话、解闷。

西门庆派了玉箫去劝她:“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已是去了……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往后贞节(计较起来)轮不到你身上了。”

西门庆的意图,说穿了,就是要宋蕙莲答应嫁给他当第七妾。偏偏这就是潘金莲(应该还包括了所有的妻妾吧!)最不乐意见到的。

潘金莲对西门庆说:“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什么拴的住他心?”

没想到西门庆笑着对潘金莲说:

“你休听他摭说(掩饰),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西门庆的观察显然是正确的。宋蕙莲如果真的是个在乎贞节的人,当初来旺不在时,她就不会跟西门庆偷情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蒋聪是因酒醉和人起争执被杀死,情形和来旺被西门庆设计流放完全不同。宋蕙莲不肯嫁给西门庆,虽然未必为了贞节,但她为来旺抱不平,觉得自己害了来旺的罪恶感绝对是存在的。

换句话说,聪明的潘金莲早看出来,西门庆只要找到方法让宋蕙莲的罪恶感有台阶可下,宋蕙莲很可能就会变成西门庆的第七个妾。(更不用说对街的乔家房子变成了新兴热闹区域,花园这边恐怕要像艋舺、万华一样变成没落的旧市区了。)

西门庆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也许只是耐心等待。

对潘金莲来说,她可以说动西门庆陷害来旺,让来旺离家离户,却无法说动他,让他弃绝宋蕙莲。西门庆把宋蕙莲捧在手心,火热的程度,一点也不下于当年的李桂姐,或是李瓶儿。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对潘金莲非常不利。她明白,显然要根除宋蕙莲,从西门庆身上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聪明的潘金莲把脑筋动到孙雪娥身上去了。

找上孙雪娥的理由一点也不复杂:她们一个是来旺偷情的对象,一个是来旺的老婆——两个女人的立场本来就是矛盾的。更何况,孙雪娥才为了宋蕙莲和西门庆的事情,遭池鱼之殃,搞得和来旺的私情曝光,挨了西门庆一顿揍。

潘金莲向孙雪娥挑拨,说是宋蕙莲在西门庆面前告发她和来旺的奸情,她才受到西门庆惩罚,来旺也因此获罪。孙雪娥当然不以为然,反呛宋蕙莲,说根本是她从在蔡通判那里就开始不安于室,如何一路换老板,甚至背着老公和西门庆偷情,才会导致来旺落得如此下场。这番话又被潘金莲搬到宋蕙莲面前继续搧风点火,说孙雪娥骂她过去在蔡通判那里如何如何……在不断放大矛盾、扩大冲突的情况下,两边的恨意都挑拨得鼓鼓的。

果然,宋蕙莲和孙雪娥两人的冲突在李娇儿生日,四月十八日当天爆发开来。

旧人党算起来是西门庆家重要的次级团体,李娇儿是旧人党的领袖,在这种不得宠的低潮时刻,当然不希望请客吃饭的时候场面稀落冷淡。偏偏这时宋蕙莲心情不好在房里睡觉不出席。李娇儿三番两次派了丫头来叫不动,只好让孙雪娥亲自进房里来请。毕竟以她目前“第七房妾候选人”的身份,在派系的平衡中,多少是有一点分量的。

(雪娥)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指王昭君北上和番时徘徊不舍,迟迟不走。](王昭君)了,怎的这般难请?”那蕙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来旺)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要不是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

孙雪娥这两段话有点先礼后兵的意思。第一段虽然讥讽,但语气上算是客气的,毕竟王昭君还是个为国家牺牲奉献的美人。可是这句话背后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你都愿意给新人党煮猪头了,不出席李娇儿的生日宴会太说不过去了吧。”话说成这样了,宋蕙莲还不给面子,故意转头过去睡,因此孙雪娥才会进一步撕破脸,拿来旺的事情刺激她。

对于本来内心就有疙瘩的宋蕙莲来说,这话当然正中要害。本能的心理防卫机制让她立刻跳起来反击。新仇加上旧恨的结果,争吵愈演愈烈,情况到最后完全失控。

(孙雪娥)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西门庆),强如你养奴才(来旺)!你倒背地偷我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说的雪娥急了。宋蕙莲不防,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第二十六回)

宋蕙莲的心态转折相当复杂。在这场争吵之前,她以受害者家属出现,用一种贞洁的形象为来旺受到的待遇抱不平,甚至还为他上吊、闹自杀,博得不知情的吴月娘、甚至是西门庆的呵护与同情。不管处境再艰辛,赢得大家对她支持正是她生命最重要的尊严之所在。然而孙雪娥却把这样的尊严彻底剥夺了。在一来一往的争吵对话中,孙雪娥硬是让围观的群众发现,原来来旺的不幸就是因为宋蕙莲和西门庆偷情造成的。

若是宋蕙莲有潘金莲的厚脸皮(或者学会她如何面对杀死武大郎之后的自处之道),或许她在这场斗争之中就不会显得如此脆弱。可惜宋蕙莲就是比潘金莲多出了一点良知和罪恶感。难堪的是,为了反击孙雪娥的火力,当她疯狂地骂着:“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时,为了揪出孙雪娥和来旺通奸,宋蕙莲也等于公开承认了她和西门庆不轨的事实。

偏偏这个事实所引发的罪恶感,是宋蕙莲的良心所无法承受的。

换句话说,当她公开表白一切时,她在那个看不见的“意义世界”里企图得到的救赎就变得再也不可能了。不但在“意义世界”里失去救赎的可能,她同时也失去了所有和她同阶层的奴仆与仆媳的支持与同情——更不用说她还得罪了潘金莲、孙雪娥,以及她们背后新人党与旧人党所有的妻妾了。

《金瓶梅》一步一步把宋蕙莲逼到角落,接下来它用一种隐晦得不能再隐晦的方式,描写把她推向深渊的最后这一手。

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每(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的!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第二十六回)

表面上看起来,吴月娘骂的“没些规矩儿”讲的是打架的事。但孙雪娥和宋蕙莲吵架时既然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吴月娘怎么会有听不懂的道理呢?“规矩”显然影射的就是这些偷情乱伦的事。碍着大老婆的身份,吴月娘只好把话讲得平淡而含蓄。永远在信息的最末端的大老婆如果都知情了,那么整个事件就算是透明的了。从一开始的同情到现在的斥责,吴月娘的转变再明显不过了。吴月娘这样的转变,其实也正反映出整个主流世界对于宋蕙莲的态度转变与评价。

相对整个世界的黑暗,与西门庆之间的欲火所能提供的光热显得如此微弱、短暂。在吵完这场架后,宋蕙莲不只在看不见的“意义世界”找不到出路,她甚至在“现实世界”里的任何一个阶层,任何一个角落,也都失去可以容身的立足之地了。

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第二十六回)

如同以往,这场精心设计的谋杀案,真正的凶手并不在现场。它让我想起三国演义里面祢衡的故事。这个当着大家面前羞辱曹操的狂士,被曹操不动声色地推给了刘表,又被刘表推给坏脾气的黄祖,最后终于死在坏脾气的黄祖手里。曹操和刘表都想保留“爱才”的贤名,不想承担杀死祢衡的恶誉——但最终还是借着黄祖的手杀死了祢衡。

算起来这应是走百媚之后,潘金莲的第三次出手。我不晓得应该把她比喻成曹操或者是刘表更恰当,但从某个角度来看,智商低下、脾气暴躁的孙雪娥和黄祖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宋蕙莲的死因,官方版的说法是:

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第二十六回)

知县在收受了三十两银两之后完全采信这个说法。宋蕙莲的父亲不甘心女儿冤死,写了诉状,告西门庆“强奸宋蕙莲,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这么没有证据乱告一通,宋仁当然被官府打得“鲜血顺腿淋漓”,没多久呜呼哀哉死了。

于是在潘金莲的谋杀纪录中,平白又增加了一条冤魂。

王六儿是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也是继宋蕙莲之后,西门庆的下一位“性伴侣”。我们先来看看王六儿的老公韩道国好了。书上说他:

乃是破落户(家道中衰)韩光头的儿子……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作了几件虼蚤皮(华丽而轻浮的衣服),在街上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第三十三回)

所谓的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指的就是绒线铺的买卖。在李瓶儿嫁入门之后,过去在狮子街住的旧房子一直空置着,这时正好派上用场。新招的伙计——韩道国是应伯爵介绍来的。至于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除了是“宰牲口王屠”的妹妹外,我们还知道她:

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边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韩道国)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钱的捣子(光棍),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店铺里值夜班),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厚脸皮不走了)。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的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

(王六儿和韩二的奸情,后来被这群浮浪子弟告到官府去。这段精彩的插曲,谈应伯爵时我们会再提到。)

从这两段描述我们注意到,首先,这对夫妻一出场,我们就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什么正经角色。再来,韩道国和王六儿是有自己住处的。

以明朝“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西门庆和王六儿照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的。西门庆之所以“姘”上王六儿,纯粹是因为蔡太师的管家翟谦妻下无子,央托西门庆在清河帮他找小妾传宗接代。冯妈妈帮着西门庆三找四找,竟找上了韩道国的女儿韩爱姐,这才牵上线。

在前一天,当冯妈妈告诉西门庆找到了对象,问他几时去相看时,西门庆还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说:

“既是他(韩道国)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罢。他(翟谦)那里要的急,就对他(王六儿)说,休要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锺清茶就起身。”

可是隔天,当西门庆到了韩道国家,当王六儿引着女儿韩爱姐出来拜见西门庆时,情况变成了“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可见西门庆和王六儿会有这段“天雷勾动地火”的外遇纯属意外。

《金瓶梅》读到这里,读者对于西门庆色迷迷地盯着女人看这件事,大概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和当年西门庆被潘金莲的叉竿打到,看到潘金莲时的惊艳,书上形容的王六儿姿色实在是平凡得有点令人怀疑。

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著趫趫两只脚儿。生得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第三十七回)

根据这样的形容,如果要在西门庆曾经染指过的众美女中选拔出“最糟服装造型”的话,王六儿这身打扮绝对进得了前三名。以明朝当时崇尚“小巧玲珑”的美学标准而言,拥有像王六儿、孟玉楼这样的“长挑身材”,绝对算不上优点,更不用说“紫膛色的黑脸”了。唯一有点性暗示的是“显著趫趫两只脚儿,还有描得长长的水”。以嘴贱出名的潘金莲,就曾批评过王六儿的姿色是:“大摔瓜长淫妇”、“大紫膛色黑淫妇”(第六十一回)。潘金莲发飙骂人的话固然不能拿来当标准,可是王六儿长得又高又黑毕竟是客观的事实。因此,当冯妈妈替西门庆拉皮条时,王六儿竟问冯妈妈:“他宅里神道(神仙)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可见王六儿的姿色,不只当时一般人有意见,就连她自己也怀疑的。

然而,这样的姿色,竟能让西门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中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指那些浮浪子弟)鬼混他。’”这就很令人觉得奇怪了,众人以为不美的,竟被西门庆惊为天人。到底是众人眼睛瞎了,还是西门庆眼睛瞎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从当时的审美标准说起。须知,明代是个把女人肉体包得密不透风的保守年代,“精神”美学仍主导着整个中国的时尚概念,讲究的是温柔、婉约、细致、柔弱、神韵……长得又高又黑的王六儿在那样的标准之下当然算不上美女。但如果让当代的影视制作人、导演、服装设计师从《金瓶梅》里面的众美女票选出最漂亮的名模或明星的话,我相信,以王六儿的长身材以及深色的健康肌肤,脱颖而出的机会应该是比在明朝高很多的。换句话说,所谓的审美标准,随着时代其实是一直在改变的。

到了今天,这种高、性感的女人到底算不算美女,已经没有什么好争议的了。我想,就算在古代,男人碰见像“王六儿”这样的性感女人,多少也会像西门庆一样,被“电”得有一点“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吧。然而我们主流的古典文化却一直压抑这种美学标准,以至于读者在读着王六儿时,感受到的完全是一派“大摔瓜长淫妇”、“大紫膛色黑淫妇”又拙又丑的潘金莲式观点。

类似对肉体视而不见,甚至是压抑的美学观点在中国其它古典小说,诗词歌赋中可说是普遍而一致的。文人雅士一面倒地歌颂纤弱、细致的美女,却很少有什么歌颂“高”、“性感”美女的诗篇。

藉由西门庆的选择,我想,兰陵笑笑生想表达的应该是:“谁说像王六儿这样的女人,不能算是美女呢?”

就像西门庆见到“王六儿”时被电得“心摇目荡,不能定止”一样,这个对于四百年前来说,既“前卫”又“叛逆”的审美标准,也让我们读来有种“触电”似的惊艳。

有了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那么惊心动魄的偷情经验之后,西门庆这次和王六儿勾搭,变得精准无比。接下来的情节无聊到简直不能算是情节:西门庆让冯妈妈去找王六儿拉皮条,王六儿答应,于是西门庆再度光顾,事情就成了。

在《金瓶梅》中,王六儿被安排成为一个近乎“性爱达人”的角色。她和西门庆在一起的场面,除了性爱以外,还是性爱,咸湿的程度,百分之百是hardcore等级。王六儿年轻、健康、高,乐于享受性爱,并且勇于做各种尝试。从淫器、口交、肛交、SM(性虐待,用香烧身体)、春药……一概生冷不忌。不但如此,王六儿在床笫之间格外温柔体贴,屈意顺从的功力可说独步《金瓶梅》众美女。

仔细比较一下,这次西门庆勾搭王六儿的过程很接近当年的“潘金莲”模式,只是王婆换成了冯妈妈,潘金莲换成了王六儿而已。这时的西门庆已经熟练偷腥过程的SOP(standardoperationprocedure,标准作业流程),不再是那个在茶坊前踅来踅去,羞于对王婆开口的“菜鸟”了。

不但如此,追究一下成本费用的话,我们会发现,这次西门庆把王六儿弄上床,只用了五两银子。(冯妈妈一两,给王六儿买一个婢女四两。)五两固然不算小钱,但比起当年西门庆给王婆一出手就是十两的小费,或者梳笼李桂姐的五十两外加上每月的二十两包养费用,甚至是勾搭潘金莲、宋蕙莲动辄闹人命或兴冤狱的做法,五两的花费显然是便宜又实惠的。

这笔帐目让我们发现,原来外遇是会让男人有所成长的,透过经验与教训,他们会一次比一次更熟练,考虑更周详,冒的风险更小,付出的代价更低。

苏格兰经济学家亚当?史密斯(AdamSmith)在《国富论》的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讲分工论。他认为“分工”是提高生产力最重要的方法(生产力增加,商品的成本当然也就降低了)。史密斯举的例子是:一根别针的制造,需要有一个男人把铁丝弄长,另一个人把它取直,第三个人把它切断,第四个人磨尖,第五个人需将铁丝顶端磨光滑。如果把这项工作分成十八道工序来干,一天可制作四万八千根别针,但是如果是一个人来做这项工作的话,一天别说做二十根了,恐怕一根也做不出来。

同样的,如果把女人的功能,诸如:交谊、灵魂伴侣、性生活、交际应酬的外交身份、生育照顾小孩、家庭生活管理、饮食烹饪……都集中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这样的女人需要的代价也必然十分昂贵。但这些功能,如果能分别由不同的女人来承担的话,所必须付出的总体成本一定低很多。不但如此,常识也告诉我们,“多功能一机”的商品个别菜单现往往不如“单功能”商品,也更容易故障。对照在女人身上似乎也不违背。

(或许有人觉得:女人是不应该和商品相提并论的。但在西门庆存活的时代里,女人的地位和可买卖的商品间差别并没有太大。)

借着更便宜又有效率的中介者(从王婆的十两到冯婆的一两),以及更精密的“分工”思维(多功能的潘金莲到单功能的王六儿),西门庆不断地在用更低的成本,从女人身上获取更强大功能,他不但比史密斯还要早两百年就有了“分工”的思想,连找女人这件事都能如此淋漓尽致地发挥,这种天生的商人脑袋与细胞,也算教人叹为观止了。

我们曾说过,读者可以把宋金莲(蕙莲)当成“潘金莲变奏曲”的来欣赏。

潘金莲在娘家排行老六,是个地道的“潘六儿”。因此,从字面上来解读,“王六儿”很显然的也是“潘六儿”的变奏曲。有趣的是,顺着这个理路想下来,我们会发现,不管是1潘金莲,2宋蕙莲,3王六儿,在她们和西门庆发生关系时,都夹杂着现任老公,也就是说,“西门庆——潘金莲——武大”这个三角关系的原型,构成了这些故事的共同核心命题。

简单做个比较的话,我们会发现:

在第一组“西门庆——潘金莲——武大”三角习题中,最终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连手谋杀掉了武大,得到了新的平衡:

西门庆——潘金莲武大

而在第二组“西门庆——宋蕙莲——来旺”三角变奏中,角力的结果则是宋蕙莲上吊自杀,来旺流放。于是故事从纷乱中,又得到了一个破碎的新平衡:

西门庆宋蕙莲来旺

用这种聆听“潘金莲变奏曲”的角度来欣赏宋蕙莲、或者是王六儿的故事时,我们会发现《金瓶梅》在解答这些习题时,每次的答案总和过去不太一样。以致到了“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这个故事时,我们读得战战兢兢的,担心不知这次又会是谁死掉了?

前两次的三角习题,情节的高潮都落在那个不知情老公回来之后,发现了真相。不过到了这次第三组的三角习题,在韩道国完成了送女儿去京城嫁给翟管家的任务,回来之后,作者却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西门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我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难怪西门庆刚刚)不受这银子(翟管家送韩道国的五十两银两),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第三十八回)

听了王六儿的话,韩道国似乎很高兴,一点也不怀疑西门庆为什么要对王六儿那么好?但王六儿的意思隐隐约约的,我们不知道王六儿和西门庆的事韩道国到底知道多少。

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捞)他些好供给穿戴。”

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

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第三十八回)

这个惊喜最大之处在于:原来韩道国是心里有数的。

不但如此,他还把老婆和西门庆的关系当成“事业”对待,不但不生气,反而还主动配合,该消失时就消失,绝不啰嗦。更夸张的是,王六儿竟然还跟韩道国撒娇:“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

(在见识到了西门庆的那些“性爱奇观”之后,这句话更是让我们会心一笑。)

王六儿能对韩道国这样撒娇,表示两人之间还算是有点真实感情的,可是这样的情感,竟然完全让位给“金钱至上”的逻辑。这是最叫人瞠目结舌的地方了。

回到“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这个三角习题,“王六儿——韩道国”这一端,由于夫妻两人坚强的赚钱决心,显得相对稳定。所以当西门庆准备打发韩道国和来保一起到扬州支盐时(第五十回),王六儿甚至明目张胆地告诉西门庆:

“好达达[枕席间女对男的昵称,源于蒙古语,亦作为父亲的别称,今中国北方仍有人以此称呼父亲。],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留着王八在家里做什么?”

历史经验显示,“好达达”可以提供给女人的礼物,随着资源的稀有性贵重的依序是“权力”“名份”“金钱”。相对过去潘金莲对于“权力”、或者宋蕙莲对于“名份”的需索无度,王六儿需要的只是数量有限的“金钱”。从这个角度看来,西门庆要维持和王六儿的关系费的只是吹灰之力,“西门庆——王六儿”这一端的关系相对比“西门庆——潘金莲”或“西门庆——宋蕙莲”的关系来得还要稳定许多。

因此,在金钱的介入之下,出乎意料的,这组“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的三角习题,最后的平衡竟然还是:

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

如果要更精确一点表达这个新的平衡的话,应该是:

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

和过去潘金莲、宋蕙莲的三角关系里,不管爱恨情仇,三角关系里面每一个的情感都是真实的。然而在王六儿这个看似稳定的三角关系中,和谐其实只是虚假的表层,因为它是靠着底层看不见的“金钱关系”所建构出来。

我在阅读王六儿的故事时,惊讶地发现《金瓶梅》在乎的主题和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竟有一种可怕的相似。不信的话,只要试着把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说明的句子中“劳动”改成“性爱”,“工人”改成“王六儿”(就如同括号里面所写的一样),读者很容易就会发现,原来异化劳动的理论,用在王六儿与西门庆的关系上,是完全说得通的。

我们来看看马克思说了什么:

“劳动(性爱)对工人(王六儿)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性爱)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为了不妨碍大家的阅读乐趣,我不想对“异化劳动”论[异化本来含义是指人的创造物同创造者脱离,不但摆脱了人的控制,并且反过来支配人、成为与人对立的异己力量。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创造了财富,而财富却为资本家所占有并使工人受其支配,因此,财富、财富的占有以及工人劳动本身皆异化成为统治工人的、与工人敌对的异己力量,这就是劳动异化。这种异化劳动的表现是:一、劳动者与他的劳动产品相异化;二、劳动者与劳动活动本身相异化;三、劳动者和自己的类生活即类本质相异化;四、人与人相异化。]着墨太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相关的脚注。)

明朝中叶以后是资本主义在中国才开始萌芽的阶段。然而,金钱所带来的并非全然的美好。它使人失去真正的情感,失去自我,甚至反过来被金钱、物欲支配的异化现象以及思考,欧洲要等到十九世纪,马克思才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提出来。不过同样的现象,在二三百年前就已经出版的《金瓶梅》里,早就嘲讽过了。

这样的讽刺,几乎遍布整本《金瓶梅》,我们随手就可以举出许多例子。

就以冯妈妈的插曲来说好了,这个帮西门庆拉皮条的冯妈妈原来是李瓶儿的奶娘,也是李瓶儿的心腹。但在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后,她被派去看守狮子街的旧房子。因此,除了偶尔回来探望李瓶儿、帮忙清洗一些衣物之外,她其实是很清闲的。不过自从牵扯上王六儿这件差事后,西门庆每次光顾,一出手总是一二两银子小费。(须知西门庆家的资深店铺主管傅二叔一个月薪水也不过二两而已)。于是我们看到冯妈妈整天在王六儿这里帮忙,李瓶儿那里也不去了。

一日,画童儿撞见婆子,叫了来家。李瓶儿说道:“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逢迎奔走)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恁样儿的!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着丫头们拆洗拆洗,再不见来了。”

大家应该看出兰陵笑笑生不愿轻易放过讥讽是什么了。以下我原文抄录这段冯妈妈的回应,供大家冷眼笑读。不知道在冯妈妈这段贪婪、愚蠢又破绽百出的小人物式谎言里,大家读到作者那种无处不在的悲愤与叹息了吗?

婆子(冯妈妈)道:“我的奶奶,你到说得且是好,写字的拿逃军,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写书的人捉逃兵,人没抓到故事倒有一堆。)……你恼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

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大娘(吴月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甸(蒲草编的坐垫)儿来,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好不容易)想起来,卖蒲甸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第三十七回)

贪婪的人性、异化的情感、满嘴的谎言……

唉。人啊人,多么脆弱的动物。

1

事实上,李瓶儿从嫁入西门庆家开始和潘金莲就一直是友好的。但李瓶儿替西门庆生下官哥儿,却成了她们决裂的最重要关键。

我们看到,正当大家还陶醉在即将喜获麟儿的气氛时,潘金莲已经大剌剌地开骂了。她先是酸“官哥儿”不知是谁的种,又诅咒这个婴儿养不活。

最倒霉的是孙雪娥,连听见李瓶儿临盆,赶忙着要去看热闹也遭池鱼之殃。

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养孩子,从后边慌慌张张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交。金莲看见,叫玉楼:

“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第三十回)

孙雪娥在妻妾中不但地位低,同时也最穷、最吝啬——每次姐妹们一起出钱要打牙祭,她总是逃得最快。潘金莲从嘲笑她急忙献殷勤的模样,讥讽说跌倒撞坏牙齿要花钱,还反讽说等儿子养大了送她一个纱帽戴,所有的话全说得又尖酸又刻薄,而且正中要害。如果全世界也有文学奥林匹克竞赛的话,潘金莲绝对足以入选国家“毒舌”项目的代表队了。

至于怀疑“官哥儿”到底是谁的种,也不全然毫无根据。官哥出生时是政和六年六月底,照这个时间推算的话,李瓶儿受孕的时间应该在政和五年八月间才对。但李瓶儿是政和五年八月才进门,在那之前跟蒋竹山在一起。不做DNA鉴定的话,孩子到底是谁的还真的很难说。

但无论如何,潘金莲这些泼妇骂街似的谩骂,无非只是心理上的自我防卫机制,一点也无法阻止她最不乐见发生的事继续发生。于是,当孩子真的生下来时,我们看到潘金莲简直崩溃了。

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径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第三十回)

事实上,我们只要面对“官哥儿”是目前西门家下一代“唯一合法继承人”这件事,就应不难明白潘金莲的心情。

依照中国的传统,官哥儿将来长大,正式承认的母亲只会有两个:一个是西门庆的正室吴月娘,另一个则是生母李瓶儿。说得明白一点,这个孩子将来就算有成就,能够泽被其它的妻妾的程度也是很有限的。因此,潘金莲才会讥讽地对孙雪娥说:“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作为不相干的“路人甲”和“路人乙”,潘金莲和孙雪娥两人的立场实在是没什么差别的,但孙雪娥却笨到煞有介事地在那里雀跃,难怪潘金莲忍不住要脱口讥讽。

过去,潘金莲之所以能周旋旧人党、回呛李桂姐、甚至逼死宋蕙莲,靠的全是有了李瓶儿这个“淫妇”做她的后盾。在《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中,两人更是在花园中分别以“性爱媚功”取悦西门庆,靠着“淫妇”的姿态,建立起了深刻的“革命情谊”。

然而,在官哥出生之后,这样的革命情谊却面临了严重的考验。

首先,一个怀抱着婴儿的慈母,显然不太适合靠着走“淫妇”路线来赢得宠爱了。可以预期的,将来在西门庆家族内,继续走“淫妇”路线的只会剩下潘金莲一人了。不但如此,李瓶儿在取得了“准正室”的正当性后,原先家族中针对“淫妇”的道德谴责和敌意,势必也将全部转移到潘金莲身上。李瓶儿虽没有伤害潘金莲的意图,但是她所造成的巨大损害,潘金莲却一点也无法脱逃。

如果没有过去的“革命情谊”,潘金莲对李瓶儿的幸福或许只是一般平常的嫉妒,然而正因为有过这样的情谊,潘金莲的嫉妒还夹杂着一种“被背叛、抛弃”的强烈情绪。这样的情绪导致的往往是更多非理性的作为,像是黑社会用更极端的手段处置背叛者,或者是“姐妹淘”们更极力诋毁背弃者……都是常见的例子。

很多读者或许觉得潘金莲对于李瓶儿生子的反应过于夸张,但只要想想潘金莲从小被卖到王招宣府中,又因王招宣之死而被转卖给张大户,再因张大户私欲被嫁给武大郎……这些身世,我们不难理解,潘金莲生命中最大的不安全感完全来自“被背叛、抛弃”情结。偏偏李瓶儿这次的翻身,完全踩中了潘金莲内心深处这颗地雷,局势才会有接踵而来的爆发。

嫉妒、自怜、不安、疑惧、惊恐,甚至是强烈的仇恨、报复的情绪,复杂而扭曲地在潘金莲内心交互激荡着。这些当然是不健康也不正常的心态,但如果不从这些心态为出发点来看待潘金莲的所作所为,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她后来干下那些可怕的事。

随着西门庆对李瓶儿母子的宠爱增加,潘金莲的嫉妒就愈发深重。在官哥儿出生之后,我们看到,潘金莲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李瓶儿,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就以第三十一回的“琴童儿藏壶构衅”事件来说,这个事件本来是玉箫为了讨好书童,趁着宴席偷拿了一壶酒和水果到厢房找书童,没想到书童不在。玉箫于是把酒和水果暂时放在厢房,不想被琴童(李瓶儿的小厮)发现了。出于恶作剧的心态,琴童悄悄地把酒壶和水果藏到李瓶儿房间里,让迎春收着。宴席之后,玉箫找不到酒壶,竟和小玉(月娘房小丫头)当着吴月娘面前吵了起来。玉箫赖小玉偷东西,小玉怪玉箫没收好。闹到最后,竟惹来西门庆出面关切。忙了半天,在房里的迎春总算听到李瓶儿回来说了,赶忙把壶从李瓶儿房间拿出来,这才停止了争吵。

吴月娘追问壶哪里来的,迎春只知道是琴童从外面拿进来的,大家继续追问琴童在哪里,发现他正好被派到狮子街店铺轮值……

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问:“你笑怎的?”金莲道:“琴童儿是他(李瓶儿)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刚刚)就赖着他那两个(小玉、玉箫),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依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找到)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什么?”

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闹脾气)去了。(第三十一回)

金莲敢这么说,显然也是经过算计的。一把壶丢了,当然有人要负责。小玉和玉箫同为吴月娘的奴才,靠着为吴月娘的奴才脱罪来打压李瓶儿的奴才显然万无一失。潘金莲想借着修理李瓶儿的仆人(甚至是揪出他这个小偷)来羞辱主人,不过西门庆在爱屋及乌的心理下,连李瓶儿的小厮都偏袒。碰了一鼻子灰的潘金莲,当然只会更生气,她丢下那句话“谁说姐姐手里没钱”,意思是:我说李瓶儿的小厮,又没有说是李瓶儿偷的啊。好啊,李瓶儿一得宠,连她底下的奴才都比我重要了啊?潘金莲当然不甘心。

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们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动不动)就睁着两个窟窿吆喝人。谁不知姐姐(李瓶儿)有钱,明日惯的他每(们)小厮丫头养汉做贼……”说着,只见西门庆与陈敬济说了一回话,就往前面去了。孟玉楼道:“你还不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莲道:“可是他说的,有孩子屋里热闹,俺每(们)没孩子的屋里冷清。”(第三十一回)

孟玉楼一说西门庆往她屋子里去时,潘金莲明明满心欢喜,可是又满口酸话,一副不稀罕的模样。不过她的期待显然落空了:

正说着,只见春梅从外走来。玉楼道:“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你还不信,这不是春梅叫你来了。”一面叫过春梅来问。

春梅道:“我来问玉箫要汗巾子来。”(唉,不是西门庆到她房间。)

玉楼问道:“你爹在那里?”

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

这金莲听了,心上如撺上把火相似,骂道:“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发誓:就算残废),(他)也别要进我那屋里。”(第三十一回)

我们看到,精准的几句对话,简单的白描,就把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偏宠,以及潘金莲反反复复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令人忍不住想为作者拍拍手。

还有一次(《第四十三回争宠爱金莲惹气》),也是西门庆拿着四锭重三十两的金镯,喜孜孜地走进李瓶儿房间,还让官哥拿在手里玩,在热闹的一阵人来人往之后,一锭三十两的金镯子丢了。当然又是一阵忙乱。吴月娘指责西门庆不该把金子拿给孩子玩。惟恐天下不乱的潘金莲立刻说:

“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李瓶儿)屋里……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吴月娘)说!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眼里也笑!”

西门庆丢了三十两的金镯,心情本来就不好了,潘金莲把矛头戳向李瓶儿与西门庆,正好惹来西门庆的迁怒,把潘金莲按倒在床上,提起拳就要打,骂道:

“恨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

……

大概连潘金莲自己也发现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如何发动攻击,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了。潘金莲不但无法夺回西门庆的宠爱,反而只是让西门庆更加疏远她而已。对于权力欲望无止无境的潘金莲而言,命运中所有的黑暗又再度向她聚拢过来。她像是走进了深不见底的隧道,见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光。

潘金莲告诉自己,她一定得改变策略。否则,她就完了。

七月底,西门庆在家里前厅宴请亲友喝官哥的满月酒。潘金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整衣出房。她听见李瓶儿房中的孩儿在啼哭,于是走进李瓶儿房中瞧个究竟。

潘金莲问:“他怎这般哭?”

如意儿说:“娘(李瓶儿)往后边去了。哥哥寻娘,这等哭。”

潘金莲笑嘻嘻地向前戏弄那孩儿,说:“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就知道你妈妈。等我抱到后边寻你妈妈去。”

奶妈如意儿说:“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

金莲说:“怪臭肉,怕怎的!拿衬儿托着他,不妨事。”于是潘金莲把官哥抱着,一直往后边走。

接着,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描写是:

(潘金莲)走到仪门首,一竞儿把那孩儿举的高高的。(第三十二回)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潘金莲要把孩儿举得高高的,也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意图。作者在这里完全不动声色,把我们的一颗心也像那孩儿一样吊得高高的。接下来,才说:

不想(想不到)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着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那潘金莲笑嘻嘻看孩子说道:“‘大妈妈(月娘),你做什么哩?’你说:‘小大官儿来寻俺妈妈来了。’”(第三十二回)

这段看似毫无破绽的叙述里,最可疑莫过于“不想”这两个字了。不想的意思是说:没料到,想不到……换句话,在没料想到吴月娘出现了的情况之下,潘金莲只好露出笑脸,笑嘻嘻地看着孩子,并且开始童言童语。

万一没有“不想”呢?

如果一切无声无息,完全没有人发现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并不确定,当潘金莲望着高举在空中的官哥时,是不是感受到了一线光从笼罩着她命运的黑暗里闪过?但无论如何,这是在潘金莲和李瓶儿的生死对决里,作者给我们丢下的第一颗小小的惊悚炸弹。

2

《金瓶梅》接下来并没有急着让潘金莲和李瓶儿的生死对决正式开打,它反而很细腻地描写了一场奴才之间精彩的战争。

我们提过,书童曾收了应伯爵钱帮忙欺负王六儿的那些浮浪子弟关说。为此,他特别买酒菜讨好李瓶儿,希望李瓶儿从中协助。书童把没吃完的酒菜,拿出来前边铺子里请家人、伙计吃,偏偏忘了请平安……

同样那些酒菜,再怎么说也不差一双筷子。可想而知没请平安八成是无心的疏忽。不过事情在平安看来并非如此,众人都请了,独独漏掉自己,这分明是不给面子。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虽然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金瓶梅》的作者却耐心地把这个小小的心结一步一步铺陈,让它和家族中更大的矛盾交织连结起来。

我们看到,书童是继玳安之后,西门庆身边窜红最快的奴才。以平安受宠的程度,不爽归不爽,想对书童怎样恐怕也是有心无力。无巧不成书,偏偏西门庆和书童不可告人的秘密,让平安给撞见了:

那平安方拿了他(客人)的转帖(看过人签名的报事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走到里面,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调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拿去了。(第三十四回)

平安走到窗下听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见声音,末了还是“半日没听见动静”,可见发生了什么事情全凭想象。这段文字好看的地方还在用平安当作叙述的观点,使得故事产生了一种又诡谲又神秘的气氛。

画童坐在台基上,一直跟平安摇手,表示不要再过去了,老板在做不想让人家知道的事。画童什么都没说,平安立刻明白,可见西门庆和书童那“不急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以书童从西门庆房间出来看见平安、画童脸红的表现来看,即使在“男风”鼎盛的明代,同性恋应该还是社会上的大禁忌才对。

以平安对书童的不满,一旦有了书童的把柄当然不可能到此为止。如何让这个把柄发挥应有的功效呢?平安想来想去,想到了潘金莲——只要看宋蕙莲的下场,就知道想修理像书童这样的宠幸,潘金莲绝对不做第二人想。

可是怎么让潘金莲也痛恨书童,甚至出手修理他呢?

(或是说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

这个历史上最复杂的难题之一,作者借着平安怂恿潘金莲的对白,提供了我们有趣的解题公式。我们且来看:

(潘金莲省亲坐了轿子回来。)

平安儿于是径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潘金莲的)轿子从南来了……

(平安)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

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

平安道:“……(西门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春梅)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第三十四回)

过去大户人家的妇女出门坐轿子,为了安全起见,出门通常都有自家小厮跟轿。由于天色已晚,跟轿的小厮来安年纪又小,因此春梅才会不放心地走进李瓶儿房间,要求西门庆再加派平安去接轿。

平安能和潘金莲说上话的机会难得,时间更有限,因此字字句句都要把握。我们看到他把这件事做得恰到好处,头几句对话的重点是:

西门庆现在关心的是李瓶儿,早把你潘金莲忘到九霄云外了。因此,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这个解题公式的第一动就是:

挑动老板A(潘金莲)和老板B(李瓶儿)的新仇旧恨。

再往下看后面的对话:

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李瓶儿)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

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

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

金莲问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

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

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

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因事有牵连,难以开口),说什么!”

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不划算的买卖),彼此腾倒(颠倒)着做!”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

表面上听起来,平安说的话全是事实,但他指控的事情可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真是假了。话又说回来了,像书童这样的奴才,买了酒到女主人房里一起喝——不是搞男女关系,还能有什么别的想象?

更夸张的是,平安还暗示潘金莲:西门庆也知道这事,只是因为搞同志的把柄落在书童手上,因此不方便多说。

尽管这个耸动的推论破绽不少(西门庆何许人也?怎么那么容易就被一个奴才胁迫?),然而,这样的话在曾经和奴才琴童偷过情,又与女婿陈敬济眉来眼去的潘金莲听来,再有说服力不过了。因此,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

解题公式的第二动是:

再把自己的敌人b(书童)和老板的敌人B(李瓶儿或同志关系)连结起来。

综合第一动和第二动,我们可以推论:由于潘金莲痛恨李瓶儿,而李瓶儿又和书童关系非比寻常,因此,潘金莲理所当然地也痛恨书童。

说得更简单明白一点:

在高层A痛恨高层B的前提下,只要在自己敌人b头上戴上一顶B的帽子,A自然会去打那顶帽子B——连带的,b也就遭殃了。

这个简单的公式,说明了人类的组织、群体中为什么永远存在着“派系”的理由。任何像a(平安)与b(书童)这样最底层的小冲突发生,最有效的解决方法往往就是往上层去寻求高层的支持,并且依附在高层A(潘金莲)与B(李瓶儿或西门庆)的斗争之下。同样的,高层A与高层B的冲突,又会去寻求更高层的A’与B’奥援,依附在更高层的斗争之下……直到最后,形成了类似华沙公约组织对抗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或是明代东林党与宦官这类的大集团,没完没了地用彼此的正义,没完没了地继续争斗下去。

用赛局理论来分析平安和书童能做的选择,情况更明显了:

我们先看看在平安a不寻求派系奥援的前提下,随著书童b的选择,可出现的结果如下:

a(平安)不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不寻求派系奥援结果:a败。

a(平安)不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寻求派系奥援结果:a败。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得出来,a(平安)如果不寻求派系力量A(潘金莲)的奥援,获胜的机会可说完全没有。

如果a寻求派系力量的奥援呢?结果会怎么样?

a(平安)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不寻求派系奥援结果:a胜。

a(平安)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寻求派系奥援结果:胜败未知。

从这个分析我们看得出来,如果a寻找派系力量A,他的机会分别是“获胜”或“胜负未知”。因此,对a来说,寻求A的奥援可说是唯一、而且必然的选择。

有趣的是,一旦a主动选择了派系力量A,b为了增加存活的机会,也只好也把派系力量B请出来了。

于是本来是a与b的战争,经过这一番派系的考虑,很快就摇身一变,变成了A与B的“代理战争”。

回到故事里,情况也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在平安向潘金莲告状之后,自然有跟轿的小厮来安跑去跟书童通风报讯。书童为了自保,当然也请出了背后的高层B。

(对书童来说,他的靠山可以是李瓶儿、也可以是西门庆,但在这里西门庆显然是更有力的选择。)

(西门庆和书童在书房里面调情)

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

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

西门庆道:“你说不妨。”

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第三十五回)

好了,a与b狗皮倒灶的小恩怨,现在终于变成了高层A与高层B的事了。

我们先看看潘金莲A怎么出招。

(潘金莲让春梅去房间找西门庆,西门庆正和书童干着好事,被春梅硬拉过来潘金莲房间。)

西门庆怎禁他(春梅)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

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

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儿子是的,知道干的什么茧儿(秘密的事),恰是守亲(新婚夫妻在新房厮守不出门)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他便躺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

潘金莲道:“……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净儿!”

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歪在床上。”(第三十五回)

我们看得出来,潘金莲(A)的确是对书童(b)发动了攻击。但这次攻击的力道相当有限,被西门庆一个小小装傻就轻轻拨开了。本来我们以为还会有更凌厉的攻势,没想到,令人跌破眼镜的——潘金莲竟开口向西门庆要衣服!(好作为去吴月娘的娘家吴大舅娶媳妇宴会的伴手礼物)。更糟糕的是,西门庆衣服找来找去,竟然找到李瓶儿那里去了。

(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因对李瓶儿说:“要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见面礼),如无,拿帖缎子铺讨去罢。”

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

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

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

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

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第三十五回)

阅读至此,连我们都觉得懊恼。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潘金莲对李瓶儿不是应该汉贼誓不两立,张牙舞爪才对吗?怎么才几件衣服,所有意志与仇恨全软化了呢?难道真像俗语所说的:“女性主义者就败在衣服和爱情这两件事上。”吗?

当初,潘金莲和琴童偷情,被李娇儿和孙雪娥一状告到西门庆那里去时,不但被西门庆罚跪,还被罚脱去衣服,差点惨遭马鞭之灾。可是现在,潘金莲有了李瓶儿和书童偷情的信息,竟只换了几件衣服当礼物?难道潘金莲的“政治”智商真的这么低吗?

潘金莲之所以会放过李瓶儿,在我看来,可能的考虑有二个:

第一个是平安唯一看到的只是书童在李瓶儿房间喝酒。(和奴才在房间喝酒当然很不适宜啦。)但如果以此就要指控李瓶儿和书童有私,证据力稍嫌不足。

再来是李瓶儿和书童都是西门庆跟前最宠爱的两个人,同时要对这两个人发动攻击,目前恐怕没有胜算。

尽管如此,只要一有机会,潘金莲还是会用各种隐喻、暗喻,修理李瓶儿的。好比说吴月娘请大家吃螃蟹喝葡萄酒,潘金莲就说:

“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咱晚那里买烧鸭子去!”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第三十五回)

这段话不小心一眼就带过去了。可是仔细想一下其中大有玄机。金华酒、烧鸭是当初书童拿进房间“孝敬”李瓶儿的,不但如此,“鸭子”在明朝是戴绿帽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李瓶儿听了,会“把脸飞红”最重要的理由了。

这句“把脸飞红”实在很可疑。是不是李瓶儿真的和书童发生过什么?否则,为什么脸会飞红呢?作者没有告诉我们答案。这个谜团恐怕要留给读者自己了。

至于平安恐怕至死也想不透:为什么这次,潘金莲就不能坚持捍卫自己派系的利益,哪怕是多花一点点力气修理书童,至少立立威也好呢?

那个可以逼死宋蕙莲的潘金莲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们只要站在潘金莲的立场想一次,答案立刻呼之欲出。

(想到了吗?)

答案很简单。潘金莲“没有必要”除去书童。

西门庆什么毛病,潘金莲太清楚了。就像潘金莲之后有李桂姐,李桂姐之后有李瓶儿,李瓶儿之后还有宋蕙莲,宋蕙莲之后更有王六儿……所以不是不能除掉书童,而是除掉了之后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书童、鸡童、鸭童出现。

书童们是永远除不完的。况且,书童不会生小孩,也不可能分西门庆的财产——换句话,在他们的同志关系根本不可能动摇潘金莲地位的前提下,潘金莲根本“没有必要”除去书童。

想来想去,就换几件衣服,获利了结吧。别忘了,潘金莲眼前真正的死对头是李瓶儿,不是书童。就算斗争也得专注一点才好。

如果可以的话,平安应该看看下面这个关系表。

平安—(疏)—金莲—(疏)—西门庆—(亲)—李瓶儿

(亲)

书童

这张表,把赛局里面主要角色的关系亲密程度排列出来。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发现,不管是平安和潘金莲,或者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都没有西门庆和李瓶儿、和书童那么亲密。

在三国演义中,刘表的大公子刘琦因不见容于继母蔡夫人(宠爱小儿子刘琮),去请教诸葛亮良策。诸葛亮不愿献策,他最重要的理由就是:

“‘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

逼得最后刘琦只好把阁楼的楼梯撤掉,并且以自杀威胁,孔明才肯帮他出点子。

“疏不间亲”,这个人性不变的真理与法则是诸葛亮看到,潘金莲也看到了,平安却没有看出来,也是平安在这次的赛局里,最天真不自知的地方。

于是,平安终于被自己派系的高层背叛了——代价还只是两件用来送人的衣服。

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饭。平安试图把斗争拉到更高的层次,他所必须面对的,自然也就是更高层次的反扑。

果然,过了没多久,西门庆为一个调职的武官送行,喝了半天酒没去衙门。下午一进门就吩咐看门的平安如有人来找,就说不在,免得被发现躲在家里没上班。偏偏西门庆白吃白喝的狐群狗党之一白赉光上门来了。尽管平安告知西门庆不在,但为了混一顿饭吃,他还是赖着不走,巧不巧正好就撞见了西门庆从里面走出来。纠缠了半天的结果,爱面子的西门庆只好唤人拿出“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朵煎面筋、一碟烧肉,陪他吃了饭。”还“筛酒上来,讨副银镶大锺来,斟与他。”才打发了白赉光。

白赉光算来是西门庆所“义结”的十兄弟之一,况且,这顿饭对西门庆来说根本只是九牛一毛。然而西门庆却扩大事态,生气地要追究平安看门失职。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问题不是平时看门不力,而是他看太多了——而且还跑去潘金莲那里告密。正好让西门庆逮着了机会,实现他对书童说的诺言:“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

平安的下场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不但被拶指五十下,还被打了二十下屁股,打得皮开肉绽。

想替平安主持正义的人也许会主张:他的过失,显然和受到的惩罚不成比例。但如果再往事情的深处看的话,我们或许会明白,平安罪有应得。

事实上,是平安自己把冲突与斗争的格局提高的。大家必须了解的公式是:当a与b的冲突被提升到A与B的代理战争时,不但冲突的规模增大,失败必须付出的代价变得更高了。

(还没完)更重要的是:

失败的代价,几乎是毫无例外的,都是由下位者吸收承担的。

平安的故事很值得所有参与组织斗争的下位者作为念兹在兹的警惕。不管政治的桩脚、朝廷的低阶官吏、黑社会的小喽啰、商业竞争的小经理人、甚至是公司组织的中层主管?.粗字里提到的公式,不分古今中外,全部都是一体适用的。

细胞中存在着一着叫做Apoptosis(细胞凋亡)的机制。一旦受到环境的刺激启动了这个机制,细胞就会在基因调控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然死亡,并且把自己消灭。细胞凋亡的程序死亡概念,常会让我想起人类的派系以及代理战争。

强烈的集体趋势恐怕是人类作为生物最独特的特质之一。我们不但有时尚流行、名气、排行榜这些“人气”玩意儿,连冲突、斗争也都有人气化、集体化的趋势。在这样的趋势里,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矛盾冲突都会寻求更大的矛盾冲突下,并且依附在其下。反过来,更大的矛盾、冲突也乐于吸纳底层这些更小的矛盾、冲突,打着看似义正辞严的口号,实则规模更大的“代理战争”。

(反正打输了也是底层的人付出代价嘛,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从宗教战争到政治、文化、教育、经济……任何小小的冲突只要一开始,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只要少了一点理性、或者是自我克制,冲突与斗争像滚雪球一样自我繁衍,并且愈来愈大,直到社会像细胞一样,被自身这个机制完全毁灭为止。

这像极了细胞的自我凋亡机制。

细胞的自我凋亡是为了让将来的新生有开启的空间,但人类社会的自我毁灭呢?也会有重生的可能吗?

这应该是斗争这件事最可怕,也是最可悲的地方吧。

5

差不多同一个时刻,西门庆准备了礼物,亲自赴京城去向蔡太师拜寿,打算认太师当干爹。西门庆能见到蔡太师,当然全拜翟管家的引介。

(别忘了,翟管家新娶的小妾正是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这是懂得巴结VIP身边的重要人物的好处——再一次,西门庆又靠着女人,成就了一次他的事业。)

西门庆向蔡太师祝寿的这个场面写得生动奥妙,我们先来看看。

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

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因此受了。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

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第五十五回)

我们在这段叙述里看到,虽然蔡太师让西门庆拜了四拜认干爹,但是可以感觉到他只是行礼如仪,态度冷淡。西门庆故意自称孩儿,还恭敬地称蔡太师“爷爷”——比爹更恭敬、谦抑的称呼,可是蔡太师并没有热情响应,只是客气地说不好意思。

然而,在西门庆把礼物清单拿出来,又把所有的礼物都抬到阶下之后,蔡太师的态度开始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先看看西门庆的礼物:

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第五十五回)

书上说蔡京立刻要摆酒席宴请西门庆,但西门庆知道蔡京诞辰要拜寿的人很多,因此知趣地说要告辞。照说蔡京寿辰接见人分三批,第一天是皇亲内相,第二天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天是太师府内外大小等职。不过蔡京在见识到西门庆礼物之出手大方后,立刻约定当天下午,也就是第一天下午单独约见他。果然西门庆的“砸钱”策略又准又狠,一下子就砸开了蔡太师的心扉,也砸出了自己将来的发达之路。

在下午单独的约见里,我们见识到了经典的政商勾结场面,以及手段和身段都旗鼓相当的两造。

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

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第五十五回)

尽管在这次接见中,重复的是一样跪拜、祝寿程序,然而当蔡京满面欢喜地接过酒,叫西门庆“孩儿起来”时,上道的商人和圆滑的政客心里都完全明白,又一次的完美“政商挂勾”已经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一样的程序,一样的称呼,但这时的境界和早上显然是完全不同的。

识相的西门庆受了蔡太师的招待,在向蔡太师告别道谢时说:

“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

上道的西门庆当然不会挑蔡京不喜欢的话说。既然成了干儿子,照理说应该常联络才对,怎么说以后不敢再来求见了呢?

可见这层父子关系,跟一般父慈子孝的亲情是完全没有关系的。说得难听一点,与其说是拜寿,还不如说成一种类似帮派的“入会”仪式。对于西门庆这样长袖善舞的商人来说,能拥有蔡太师的旗号、身份,一切也就足够了——除非将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当然不需再来叨扰。

在这里,我们再度见识到了西门庆对于处理这种“政商关系”的通透与应对进退的智慧。

有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会不讨爹爹的欢心呢?

在资本主义初萌芽的明朝中叶之前,像西门庆这样跨政商的恶势力,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过去再有本事的官吏,财源无非从老百姓的关说、或贪污得来。这些直接得自老百姓的钱,无论如何巨大,规模是受到限制的。可是在资本主义的逻辑下,一切变得完全不同了。官商两得意的西门庆除了可以借着特权,承包官方专卖的业务(如承销朝廷专卖的盐,并且靠着关系提早支领、提早上市)、逃漏税款,承做金融业务,放贷给需要资金的商人(如放贷给黄三、李四,承揽朝廷香蜡生意),并且借着官方势力保护自己的生意买卖。

我们看到在蔡京这个后台靠山的再确认之后,西门庆更是受到了鼓舞,不断地扩张他的钱脉、人脉。而他经营的业务,更是从生药铺,扩及了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当铺……这些收入,再加上原来西门庆娶妻得财,做官收贿(苗青安收了一千七百两,扬州商人王四峰案二千两……)种种收入,西门庆怎么可能不富?

总之,西门庆这时的人生可说是走到了颠峰。

然而,就在颠峰的同时,看不见的衰亡腐败也正在核心深处悄悄滋生,癌细胞似的,不断地增长、繁殖。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秘密。

怀了孕的吴月娘不小心跌了一跤,让肚子里的小孩流产了。她没告诉西门庆怀孕的事,也没告诉他流产的事。来家里念经说佛的尼姑王姑子认识的另一个薛姑子,薛姑子有个“用胎儿的胎盘烧拌着符药”做成的秘方,可以让吴月娘很快再度怀孕。毕竟是“姐妹登山,各自努力”嘛,吴月娘给了王姑子一两银子,拜托她把薛姑子和秘方都找来。

这些是吴月娘的秘密。

来家里念经说法的王姑子怂恿西门庆为官哥起经,诵念《药师经》,作功德,免得孩子老是夜惊、啼哭。西门庆欣然同意。王姑子拿了钱,准备回去尼姑庵里起经。李瓶儿私下拜托她:

“自从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里边,带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谢你。”

王姑子道:“这也何难。且待写疏的时节,一发写上就是了。”

事实上,在生下官哥之后,李瓶儿下体的恶露(血块)一直没停,医师看了半天也没有什么起色。趁着西门庆给官哥儿作功德的同时,拜托王姑子也把自己写进神明保佑的名单里。这话不方便启齿,不能大声嚷嚷,只好偷偷拜托王姑子。

这是李瓶儿的秘密。

当然,潘金莲和陈敬济“私情”仍然继续加温着。书上说:

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装模作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第五十五回)

这是潘金莲和陈敬济的秘密。

至于西门庆,秘密更多了。他不但背着妻妾和王六儿乱搞,更背着妻妾和王六儿,又泡上了妓院的新欢——郑爱月。

这些是西门庆的秘密。

尽管细心一点的读者读到了这么多隐晦的秘密,但是《金瓶梅》永远还隐藏着更多隐晦的秘密。就像我们接下来要提到的这个在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中,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我们把焦点放在西门庆寿辰过后的隔天,政和七年七月二十九曰。这一整天的白天,小说只用一段文字就写完了。这一段文字记述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的病,还记述了月娘请了刘婆子来看官哥。刘婆子说:“哥儿惊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几服药用三钱银子打发走了。由于还有贺寿的女眷还没走,因此中午吴月娘请大家吃螃蟹,下午又在花园里摆出小桌,让大家喝酒打牌。

到了晚上,潘金莲因为心情不好,喝得大醉回房。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看他,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第五十八回)

所谓“天假其便”,指的是老天给潘金莲方便,或者是老天顺从潘金莲的愿望。问题是哪有人“天假其便”踩到狗屎的呢?

然而,如果把“知道他孩子不好,天假其便”连起来看之后,这个逻辑就成立了。原来踩到狗屎并不是潘金莲的愿望,而是踩到狗屎,才有打狗的借口。潘金莲知道李瓶儿小孩受到惊吓,乘着这个机会继续制造更多噪音,造成小孩更大的伤害。这才是潘金莲真正的愿望。

接下来的故事就有点重复了。李瓶儿请迎春来劝阻。潘金莲又开始找秋菊的麻烦,责怪秋菊不把狗关到后院去,把秋菊打得“杀猪也似叫”。这一叫,当然把官哥儿惊醒了,于是李瓶儿又请绣春来劝。

和上一次打秋菊时不同的是:到了最后,连赶来参加寿宴,暂住潘金莲房里的妈妈也看不过去了,出言劝阻潘金莲。潘金莲一甩手,差点把潘姥姥推倒在地上。两个人吵了起来。

(潘金莲)便道:“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什么?……单管外合里应。”

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这样地)摔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走,怕他家拿长锅(煮汤的大锅)煮吃了我(不成)!”

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擦他,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

我们说过,“强迫性偷情”行为是一种接近病态的“强迫症”行为。当潘金莲把母亲的劝说当成“和李瓶儿里应外合”,并且说出:“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时,显然潘金莲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明显的“被害妄想”了。

“被害妄想”算是“强迫症”的一种,并且比其它的强迫性行为更是严重的失调。从医学的观点来看,从“偷情强迫症”到“被害妄想症”出现,这些行为所显示出来最重要的讯息是:潘金莲的精神状态恐怕还在持续恶化中。

特别是在和母亲吵完架之后,潘金莲继续又打秋菊,打得皮开肉绽,还用指甲把秋菊的脸颊插得稀烂……这些行为都一再指出,潘金莲的精神状态已经脱离“正常”的范围,一步一步走向“疯狂”边缘了。

很少有人在读《金瓶梅》时提到这样的观点。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这样的潘金莲,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更没有人想到的是,潘金莲的这个不可告人的阴谋里,最重要的武器竟然是一只猫。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第五十九回)

潘金莲养宠物不稀奇,稀奇的是不但猫的名字叫“雪狮子”,潘金莲还把它当掠食性动物训练。训练也就算了,要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这就令人费解了。更何况,这么

有趣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关在房里秘密地做呢?

在很多人没会意过来之前,潘金莲的行动已经展开了。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

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长时间持续不断),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忙使迎春后边请李瓶儿去……(第五十九回)

这段文字里,官哥儿身上的“红缎衫儿”解开了所有的谜团!

我们倒抽了一口气——谋杀。

原来这是一场经过设计,精心算计的谋杀!

一个接着又一个问题不断涌现上来。

(潘金莲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方法?这个计划又是怎么安排的?这是第一次尝试吗?还是已经试过好几次了?还有,那只山洞口那只黑猫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一只野猫吗?还是它也受过潘金莲的训练?它是来试探的吗,还是执行谋杀任务……)

回头再翻读一次小说,原先的故事又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我们注意到这已经是“雪狮子”第二次出现了。我们来看看这只猫头一次出现的身影:

(潘金莲正和西门庆在房间床上玩口交。)

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弹,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逗他(猫)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来,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帐子外去了。(第五十一回)

这段文字第一次读过时,只觉得有些趣味,并没有感觉任何异样。可是现在再重读,其中隐藏着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没错。正因为潘金莲在那时候就已经深知“白狮子猫儿”的危险性,才会慌张地夺过扇子,急忙要把猫打出帐外。

潘金莲昵着对西门庆说:“……引逗他(猫)恁上头上脸的,一时间挝了人脸怎样的?……”以潘金莲对猫的训练,她必然深知,真正危险的应该是西门庆胯间那块肉,至于被猫挝到脸只能算是附带的池鱼之殃罢了。

(西门庆还真是不知死活呢!)

官哥儿被猫挝到是在八月二日,但“白狮子猫”第一次出现的时间却在那年的四月十九日。出现在潘金莲和陈敬济调情的雪洞外,惊吓了官哥儿的那只大黑猫则出现在四月二十二日。换句话说,这意味着:

潘金莲着手进行谋杀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很多。我们不知道潘金莲到底训练了多少只猫,经过了多少次尝试、失败与改进,才成功地完成了这次的谋杀任务。

这是《金瓶梅》最叫我们瞠目结舌的地方。随着故事的开展,它总是一再地让我们发现,不管是小说还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原来我们对于自己身处的世界,能够理解的竟是那么地有限。

被猫挝伤的孩子,下场当然是非常凄惨的。作者在描写孩子的病情时,有种“病历”的书写风格,冷静而残酷。

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径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第五十九回)

大家慌张地请刘婆来针灸。然而,在针灸之后更是:

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屎尿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第五十九回)

如果要在四百年后,为官哥的病情做个医疗上的诊断,我们从内文描述,可以确定这些是脑部受损,进一步发生脑水肿之后的反应。我们很难给出确切的诊断。惊吓过度所导致的神经性休克neurogenicshock当然是一个可能的推论。不过光是这样,后遗症应不至于那么严重。我怀疑官哥被猫扑倒在地之后,是否有进一步的碰撞,导致脑震荡或颅内出血,或原先就有先天性的脑部疾病,再受到惊吓导致的后遗症。当然,这些诊断还需要进一步做计算机断层摄影才能证实。

在西门庆回来知道真相后,愤怒地走向潘金莲房间,抓起雪狮子,往走廊的廊柱台基上用力一摔,当场脑浆迸散,把那只猫摔死了。

(又是另一种迁怒。)

这样的发泄当然无济于事。

除了请刘婆、小儿科太医来看之外,李瓶儿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不但如此,吴月娘还瞒着西门庆,请了刘婆子来家跳神。

随手翻翻《金瓶梅》,我们可以发现,西门庆和寺庙宗教是关系深厚的。远的不说,就拿这一年来说,西门庆捐钱发起的仪式就有元月九日在吴道官的玉皇庙为官哥儿举行清醮寄名仪式、四月二十五日在王姑子的观音庵为受惊吓的官哥起经诵念《药师经》的仪轨。不但如此,永福寺长老前来劝募修庙经费时,西门庆也慷慨地捐了五百两银子。

乍看之下,西门庆对于这些宗教事务似乎相当热心。然而稍稍细究不难发现,这些所谓宗教情怀,其实是充满功利色彩的。举个例子来说,来西门庆家的长老劝募的说辞是:

“……贫僧记的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

佛经许应人的是智慧、慈悲,从来没有什么“早登科甲,荫子封妻”这种回报,一听就知道完全是偏离佛经的一派胡言。捐钱建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但弄得像“期约贿赂”就过火了。想想,颇有修行的永福寺长老都用这样的方法来募款,其它更等而下之的僧尼就可见一斑了。

当然,长老之所以会这么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捐赠者喜欢听。西门庆就曾说过: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纸钱)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财产)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仙女,曾为西王母鼓簧),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第五十七回)

这样的逻辑和西门庆准备重礼上京去给蔡京贺寿的心态几乎是一样的。

同样位居高位,同样操控众生的生死大权,我们只要仔细想想“神明”和“太师”两者之间微妙的相似,就不难理解西门庆会把“神明”也比照“蔡京”模式处理的奥妙心态。毕竟两者同样是花钱买高层(神明)当靠山,支持他们在地方(人间)的豪夺强取。如果这样的方法在人间行得通,那么就没有道理在“神明”那里行不通。这也是为什么西门庆会说:“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的嚣张心态。

这种功利意味十足的宗教价值观,也一模一样出现在李瓶儿身上。

当官哥儿“吃了刘婆子的药不见动静,夜间受到惊諕,一双眼皮只是往上吊吊的。”时,她直接的反射动作就是拿出一对压被的银狮子(重四十一两半),让薛姑子王姑子拿去造印《佛顶心陀罗经》,赶在八月十五日拿到寺庙去捐舍。

本应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神明,在有钱的施主与作为中间人的尼姑共同的操弄下,变成了一种可以买卖的商品,不再有“慈悲”,也不再有“救赎”了,一切只剩下钱钱钱钱钱钱钱……

讽刺的是,官哥不但没有因为造印经书受到神明庇佑,不久就被潘金莲的狮子猫惊吓到陷入昏迷。情况一天比一天恶化。不但如此,薛姑子和王姑子还为了分钱不平吵了起来。

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经书),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十五日(贲四)同陈敬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

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第五十九回)

“印经”和“治病”本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可是当它们被用一种平铺直叙的风格写在一起时,深痛的嘲讽油然浮现。兰陵笑笑生再度用我们熟悉的风格,冷冷地看着人是如何用自己的欲望逾越地摆弄神明,也冷冷地用着神的无言,嘲笑着人的痴愚、贪婪……

从八月二日拖到了八月二十三曰,官哥儿终于撑不住,断气了。

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醒,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闷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

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第五十九回)

特别是当小厮要把官哥儿的尸体出走,李瓶儿哭喊着:“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我的儿!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

那种催泪的情绪更是被鼓涨到了最高点。再铁石心肠的人碰到了这样的场面,恐怕也很难不同情李瓶儿。

然而,对于潘金莲来说,悲恸是一点必要也没有的。这是她首度有机会重挫李瓶儿,从西门庆对他们母子的宠爱中扳回一城。于是我们看到:

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永远如日中天),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谷谷(哀鸣)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推卸)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妓女)——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第六十回)

局势正在天翻地覆地转变中。

毕竟这是她和李瓶儿的生死对决。对于几近疯狂的潘金莲来说,似乎只要李瓶儿还存活着,就意味着战争还没有结束。

尽管官哥、李瓶儿相继过世,但西门庆的官运、事业却如日中天。政和七年十一月,夏提刑调职,西门庆也从提刑副千户升成了正千户,正式成为提刑院的主官。同一时间,西门庆所有的事业经营得鼎沸昌盛,不但如此,西门庆在政治界更是政通人和,接连在家里替宋御史代办宴席款待钦差六黄太尉、开宴庆贺侯石泉巡抚升太常卿、替安郎中接待九江蔡少塘知府(蔡京的九公子)、帮地方官员设宴庆贺新升大理寺丞的杭州知赵霆……从事业、官运、甚至人脉经营上,我们看到,西门庆可以说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颠峰。

事实上,《金瓶梅》一开始时,西门庆只是一个继承了父亲生药铺,“算不得十分富贵”的小商人而已。但是根据西门庆后来的估算,他累积下来的资产约有十万两银两之多。(用等值白米价换算,相当于六百五十万元人民币。)在短短的政和四年到七年之间,西门庆积下来这么多资产,速度可说是非常惊人的。

事实上,明朝中叶之后,民间经过了长时间的修生养息,农业生产力提高,手工制造业也开始发达起来,加上西班牙人从中南美洲带来白银,以吕宋为根据地和中国交易,输进了许多白银。这些先天条件,促进了商品经济的繁荣,也促成了许多商业城市的兴起——靠近京杭大运河临清码头的清河县,正是这样的一个城市。

在《金瓶梅》里,兰陵笑笑生用了不少的篇幅,翔实地记载了西门庆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快速崛起。这份记载,一方面保留了明朝商业运作、经济发展的重要的一手讯息,另一方面,也让我们对西门庆这个“商人”有更透彻的了解,可以说是阅读《金瓶梅》时不容错过的部分。

我们暂且放下女人们的吵吵闹闹,一起来看看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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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政和七年时,文嫂对林太太的形容,西门庆的事业版图是这样的: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紬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第六十九回)

我们把文嫂这话拿来做个简单的分析,西门庆这些林林总总的事业,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大类。

一、批发与零售:

零售的部分是我们熟悉的,包括了西门庆在清河县的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等店铺。批发指的就是所谓江湖走标船的部分,西门庆派人到原产地低价批发各种布料、药材,在当地高价出售。

以西门庆和乔大户合开的缎子铺来说,一开始开店的资本额是一千两,兵分两路:伙计韩道国往杭州采购,另一路则是仆人来保去湖州采购。都靠水路从南京走运河运回来[嘉靖、万历时期,苏、杭以织造绸缎闻名,所需蚕丝,主要来自湖州。松江以生产棉布闻名,所需原料棉花大部分来自北方。]。韩道国运回来十大车货物,价值一万两银子;来保运回二十大车货物,价值二万两银子。一趟生意做下来,一千两的资本额立刻翻身成为了三万两,西门庆的生意还真是暴利事业啊!

二、放款借贷、承揽政府部门采购:

由于采购前必须先支付现金,入库后再向朝廷申请款项,因此承揽业务的商人有庞大的现金需求。就以西门庆贷款给包揽朝廷香蜡生意的李三、黄四来说,西门庆贷款给他们,利息就是“每月五分行利”——每个月百分之五利息,等于是年利率百分之六十。这显然又是另一项暴利事业。

三、官方特许的公卖业务:

以贩盐的特许为例,收过西门庆招待、得过好处的蔡状元在钦点了两淮巡盐御史之后,就答应西门庆比别人早一个月支领出三万引(一引是四百斤)的食盐[明代鼓励富商大户交粮纳款,用于边防军事开支。政府发给捐输的商人“仓钞”,再依仓钞派发盐引——贩卖盐的许可证(没有盐引,就不能卖盐)。但因为盐政败坏的结果,商人常常拥有仓钞,却支不出食盐。]。贩盐在明朝本来就是获利数倍的专卖事业,这三万引盐,依时价少说值二三万两银子,更何况比别人早一个月支领出食盐,等于是在别的商人都还无盐可卖的情况下,就给了西门庆开了一个大发其财的方便之门。

除了文嫂提到的这些收入外,另外还有一些是文嫂不方便(或者是不能)说出来的——像是关说、收贿之类的收入,也为数可观……这些暴利事业,在短短几年之间,迅速地为西门庆累积了庞大的财富。

也许有人要问:西门庆经营的事业全需大笔本钱,既然他只是小商人出身,事业经营发展所需的庞大“资本”从何而来?

事实上,只要回头仔细读读西门庆几次婚姻得到的嫁妆,就不难发现这些资本的来源。先看看孟玉楼的嫁妆:

(孟玉楼)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儿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筩。(第七回)

三二百筒三梭布少说也值几千两白银,加上现金、首饰珠宝,难怪西门庆一看到孟玉楼,立刻决定在潘金莲之前娶她。

孟玉楼的财富让西门庆食髓知味,再接再厉,在潘金莲之后,继续又娶李瓶儿。李瓶儿的财产更是惊人,书里头出现的就有:

一、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冯妈妈)走上东京投亲。(第十回)

二、妇人(李瓶儿)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第十四回)

三、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共卖得三百八十两。)”(第十六回)

此外,陈敬济的父亲陈洪垮台时,让陈敬济匆匆忙忙带来了五百两银子,以及箱笼家产,连夜奔来投靠西门庆。五百两的银子,加上这些金银箱笼,都更增加了西门庆的资产。

《金瓶梅》第二十回中曾这样描写:

(政和五年)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第二十回)

当时我们忙着看故事,没有细想所谓“两三笔横财”所指为何?如今拿出帐目比对,终于恍然大悟。

连续这几笔“横财”成了西门庆跳脱小商人阶级进到“资本家”最主要的关键。有了这些本钱后,西门庆才可能利用庞大资本的优势,精准地出手投资,快速获利。

从政和四年到七年之间,根据西门庆自己后来的估算,扣掉花费掉的钱不算,这些资本一共为他创造出了九万多两银两的资产。(以年的米价做为银两与人民币换算基准的话,一两银两折合人民币约八百五十元——换句话说,西门庆的资产高达人民币六千万元左右。)在这么短的时间累积出这么庞大的财富,西门庆赚钱的能力也真够让人赞叹了。

除了足够的资本外,西门庆应用这些资本的策略也相当重要。以下有二个小细节,颇能看出西门庆的商业思维:

(一)西门庆不投资房地产

西门庆除了自家居住外,从来不投资房地产。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唯一买过的一块地(坟地旁赵寡妇的庄园)也是为了游乐用的。大家只要看夏提刑升官准备迁回京城时,用原价一千五百两把清河的房舍卖给新来的副千户便明白:原来在明朝(清河县)房地产增值的空间是很有限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西门庆当然宁可把钱拿去作其它更有效益的投资。

(二)西门庆总是维持拮据的现金流

第五十六回应伯爵带着十兄弟之一的常峙节来跟西门庆借钱时,有一幕很生动的画面是这样的:

(应伯爵带着常峙节来向西门庆开口借钱。)

西门庆道:“我曾许下(答应)他来。因为东京去(给蔡京贺寿),费的银子多了,本待韩伙计到家(韩道国带着现金到南边采购去了),和他理会。如今又恁的(这么)要紧?”

…………

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

不一时,(书童)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峙节道:“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第五十六回)

尽管西门庆有钱,可是当常峙节来借钱时,还必须拿出给蔡太师庆寿时赏封下人剩余的碎银,给常峙节应急周转。可见他手上的现金相当拮据。大家不免要问:西门庆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会连借朋友几十两周转的现金都拿不出来?

事实上,这样的现象牵涉到西门庆对“资金”应用的态度。西门庆曾经对应伯爵说过的一段最能反映出这个态度。

西门庆道:“兀那东西(钱),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第五十六回)

这是西门庆的商人思维里很重要的一句经典名言。这句话让我们鲜明地看出,西门庆的富人形象和传统那种“守财奴”富人完全不同。他这种善用资本的想法,就某个程度而言,其实是更接近当代商人的资本主义思维的。

如果用当代的财务概念来分析西门庆的事业体的话,我们会发现,这家公司的潜能是相当惊人的。

首先,这个事业体系不但没有贷款以及必要的利息支出,它还拥有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这些店面的现金收入。更令人羡慕的是,西门庆经营的全是高达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毛利率的事业。以这样的条件,我相信任何一个会计师看了这样的营运模式,除了建议西门庆赶快去贷款扩充经营规模外,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意见了。

要是西门庆活在今天,他大可透过银行贷款、或公开发行股票、或债券的方式从市场募集资金来扩展他的事业规模,然而这些金融操作在明朝是不存在的。因此,西门庆毫无选择的,只能靠着事业本身的累积盈余来扩张他的事业。

换句话说,盈余的累积必须够多、够快,才能满足西门庆迅速扩张的野心与欲望。这是为什么西门庆不投资房地产的理由。因为,和他既有的那些高利润、快速回收的事业相比,房地产投资显然报酬率太低、回收也太慢了。

可以想象,为了投注更多资金好创造更高的乘方效应,西门庆刻意维持着很低的现金,好让大部分的盈余继续投入事业,扩大规模。正是这样的财务操作,我们才会看到有钱的西门庆连借朋友几十两周转的现金都拿不出来。

事实上,也正是西门庆这种追求高利润报酬的快、狠、准的核心策略,造就了他在这个新情势中的崛起。

除了这个核心策略外,做为一个商人,我们还看到,西门庆的“商业”直觉与手法,也不可小觑。

《金瓶梅》第三十三回写道:应伯爵中介湖州何姓客商由于有急事,必须脱售价值五百两银子的绒丝。西门庆乘机把价格压到四百五十两买下,并且开了绒线铺,果然发了小财。

这是西门庆嗅觉的敏锐。

第七十七回,花子由来中介另外一位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急着趁冻河时脱手,好赶回家过年。西门庆说:

“我平白要他做什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

尽管同样是急着要以低价脱卖,但冻河时白米还没人要,表示供给已经超过需求了。一旦开河时,又有新的白米运来,将来米价当然只会看跌。

这是西门庆判断的精明。

第三十三回,西门庆招收韩道国当伙计,写立合同,约定三七分钱。

第五十八回,西门庆和乔大户合伙开缎子铺,招甘出身当伙计,写定的合同就是:“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

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都是伙计。西门庆以人性化的方式管理他的企业,利用分红来激励员工的向心力与主动性,创造双赢的局面。

这是西门庆管理的前瞻。

《金瓶梅》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他创造出了一个败德、怕死、好色、凌霸、懦弱的无赖西门庆,也创造出了一个敏锐、精明、观念前瞻的商人西门庆。它同时赋予了上升与沉沦的性格于西门庆身上。这些共存又相互违背的力量,造就了西门庆成为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同时也是最立体的人物。但西门庆最精彩的还不仅于此。

2

潘金莲常爱挂在嘴上的一句歇后语是:“南京沈万三,北京枯弯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句话的意思是事情清楚明白地摆在那里,就像南京沈万三的名气,像枯柳树的影子一样,想遮盖都遮盖不了。

沈万三何许人也,为什么这么有名气?

事实上,沈万三是元末明初江南巨富。明太祖夺取天下后定都金陵(南京)。为了彰显京都气魄,要将城墙加厚加高。当时沈万三就表示,愿意乐捐一半的钱协助筑城。这本是好事一桩,没想到朱元璋竟说:“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不但如此,还派人把沈万三抓到京城问罪。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横祸,幸亏马皇后苦苦劝说之后,朱元璋这才免去沈万三的杀头之罪,只没收了他的家产,将他充军云南。

这样的故事,现在听起来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但在过去的封建时代,天下被认为是皇帝所有的。老百姓能够生存,全来自上天以及统治者的恩赐。在这样的思维底下,以资本累积财富为目的的大型“资本操作”(到了“富可敌国”地步的资本),统治者当然无法容忍。资本主义的萌芽固然给中国创造了新的商机,但政治上的限制却也同时存在——毕竟商业机制需要的法律、市场、交易的秩序,甚至是人身安全、财产权,都是统治者可以轻易给予,也是轻易可以夺走的。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任何一个商人能赚得的利润,无非只是从统治集团那里分来的一杯羹罢了。

这样的认知,构成了西门庆奉行不渝的“为商之道”。西门庆不但附庸在这个势力底下,甚至想办法让自己成为统治集团的一部分,剥削、压榨百姓,并且分食其中的利润。

这构成了西门庆能在商业上取得成功,所有重要的理由之中,最重要的理由。

从西门庆到蔡京

和别人从基层打起的政商人脉经营法方式不同的是,西门庆的政商关系是经过蔡京,由上往下一路布局开展的。

最初西门庆会和蔡京牵上线,是因为西门大姐和陈洪儿子陈敬济的婚事。陈洪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的亲家,加上杨戬和蔡京同党,因此西门庆也成了蔡京党人。从关系图来看,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西门庆——西门大姐——陈敬济——陈洪——杨戬——蔡京。

这样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派得上用场的程度大概就如第一回说的:“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替人关说赚钱)”

西门庆当然不能满足。西门庆有机会和蔡京进一步拉近关系,说起来有点因祸得福,竟来自杨戬被弹劾那次政治事件。

当时西门庆害怕受到株连,派了来保带着大笔钱财上京奔走。那次西门庆的家人虽没见到蔡京,但透过杨戬的关系,还是见到了蔡京的儿子蔡攸。蔡攸收下西门庆的五百两银子,把来保介绍给主事的同事礼部尚书李邦彦。来保又奉上五百两银子,换来李邦彦大笔一挥,总算把西门庆的名字从处分名单中剔除。

这趟奔走目的虽然是避祸,但西门庆大方的出手让所有人眼睛为之一亮,不但让西门庆结交了蔡京家总管翟谦,也为他敲开了直通蔡京家的大门。

政和六年,趁着蔡京生日,西门庆送上了大批金银财宝以及贵重的生日礼物给蔡京,礼物清单包括了:

三百两金银打造的四座高一尺多的“捧寿银人”、两把金寿字壶,外加玉桃杯、各式五彩锦绣蟒衣、南京紵缎……

这么大方的出手难得一见。蔡太师心花怒放,当场决定送给西门庆“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的五品官职。连送礼来的吴典恩、来保都得到了“驿丞”、“郓王府校尉”的官职。

蔡太师的回报,无异是给了西门庆一张正式成为“统治集团”的会员证。有了这么丰厚的回报,西门庆从此更用心经营和蔡京之间的政商关系。他甚至刻意拉拢蔡京家总管翟谦,不但多所馈赠,还找了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给翟谦当小妾,和他结为“义”亲家。

政和七年蔡京的第二次寿辰,西门庆更是大张旗鼓,亲自带了二十箱礼物浩浩荡荡上京去给蔡京贺寿。这二十大箱礼物、洋洋洒洒从黄金二百两、夜明珠十颗到各样银器、玉带、各种珍贵的布料、蟒袍……规模之庞大更是前所未见。连见多识广的蔡太师见到都眼睛为之一亮,特别还另外挪出时间约见西门庆,单独请他吃饭、喝酒,并且同意认他当干儿子。

过去在欧洲,资本主义的崛起促成了中产阶级的兴起,从而导致了后来的民主以及政治革命。但在中国,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或许受到几千年儒家文化里那个忠臣孝子的封建伦理所形成的箝制,大部分像西门庆这样的商人一旦开始发财,他们想到的,不是如何向统治者争取“人权”、“财产权”,反过来,只是被动地附庸在封建制度的权力结构底,试图得到庇护并且分享权力,和统治阶级一起剥削、欺压百姓。

成为统治集团的好处实在是说不完也道不尽的。

第十回,潘金莲和西门庆联合毒死了武大,武松为武大复仇,误杀了李外传。案子到了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得知了内情,不肯放过西门庆。西门庆靠着蔡太师一纸密书,指示门生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逃过了一劫。

第四十八回,西门庆和夏提刑贪赃枉法,收受了谋财害命的苗青一千两银两,被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上书参劾。西门庆和夏提刑连忙送了五百两银子以及许多金银珍宝给蔡太师。蔡京不但让西门庆平安无事,甚至用他的影响力,让清廉正气的曾御史落得“除名,窜于岭表。”的下场。

此外,西门庆收受盐商王四峰贿款一千两关说山东巡按,李桂姐因接待王三官,惹恼了妻子的伯父六黄太尉,行文东平府抓人……

所有这些搞不定的事情,同样的,西门庆也都透过蔡太师的关系摆平。

只要看看蔡京这一路给西门庆带来的回报,就不难明白西门庆为什么宁可做蔡京的附庸。做为投资的对象,蔡京的回报是远超乎西门庆想象的,难怪西门庆乐得不断地在蔡京身上加码。这些“懂事”的加码使得蔡京把西门庆当成自家人,不但提供庇护,更重要的是,还提供给他“蔡京家族”这个贪腐集团的人际网络。

从蔡京到蔡状元、安进士、宋御史

《金瓶梅》第三十六回,新科状元蔡蕴奉敕回籍省亲,途经清河县。由于蔡蕴拜蔡京为义父,算来是西门庆的“义兄弟”,于是蔡京便介绍给西门庆认识。西门庆盛情地款待蔡状元,以及同行的新科进士安忱,不但请他们吃饭喝酒,一起听戏,招待留宿(还让书童给喜好男色的安忱侍寝),隔天离开时,分别给了蔡状元、安进士白金一百两、三十两以及种种贵重的礼物做为路费。

最初我读到这段时,觉得有点没头没脑的,不明白蔡京为什么要送这几个才考上进士的“菜鸟”叨扰西门庆,难道真的只为了一顿饭和区区路费吗?

到了第四十九回,蔡蕴再回来登门拜访时,他已经是巡盐御史了。不但如此,这次造访他还带来一个很重要的同僚(此人系蔡京长子蔡攸的妇兄),新任的直属巡按御史——宋御史。

明代的都察院下设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被派到各地分区掌管监察,称为“巡按御史”,代表天子巡狩。尽管这些御史位阶只有七品(而且还是由新“菜鸟”出任),但他们的职权从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大事奏裁,小事主断,权限甚广,地方官员非常忌惮。

只要看看西门庆见到宋御史时卑躬屈节的谄媚模样,就知道巡按御史的权力有多大了。

(宋御史)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蔡蕴)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

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巡按)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躬展拜,礼容甚谦。(第四十九回)

照说西门庆是正五品千户,品秩比宋御史还要高,可是所谓不怕官只怕管,宋御史掌握写他年终考绩的生杀大权(加上又是蔡京的亲戚),西门庆当然得使出浑身解数。于是我们看到西门庆大方出手宴请宋御史:

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案前罗列菜肴至一丈见方,极言享用奢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第四十九回)

一顿饭下来,花费了千两银两,让我们再度见识到西门庆“重金押宝”的习性。不但如此,除吃饭之外,还有馈赠:

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搬运工)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筯。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第四十九回)

宋御史虽然假意推辞,但是最后还是“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这一番大方出手,当然让宋御史印象深刻,不但当场向西门庆致谢,还表示:“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赐赠),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

宋御史初次见面,又是直属监察御史,难免得摆些身段,先行告辞。至于没有直属关系的蔡御史则是一回生二回熟,被西门庆又热情地留宿一宿。

当然少不了的,又是听戏、又是韩金钏、董娇儿这些妓女的性招待……

董娇儿陪蔡御史睡了一个晚上,隔天,有幕有趣的画面是这样的: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第四十九回)

董娇儿拿一两银子给西门庆看,当然是嫌钱少。不明白一个可以让西门庆这么必恭必敬的人,为什么使尽浑身力气,陪睡了一个晚上,竟然还这么小气。

事实下,这不是蔡御史小气,而是明朝官员的薪水真的太低了。

(更何况蔡御史才新上任,就算要贪污,钱也还没有进帐。)

一般来说,明朝一个省级巡抚级年薪是五百七十六石大米,省以下二级官员每年是一百九十二石大米。到了七品知县每年薪资大概只有是九十石米左右。明朝米价波动很大,平均起来一石米零点七至一两之间。用这个标准计算的话,巡抚每年薪水四百零三两,一个月也不过四十四两左右(二万至二万五百元人民币),知县一年六十三两,一个月更是只有五两左右薪水(三千至四千元人民币)而已。

《金瓶梅》第三十一回,帮西门庆送生日礼物给蔡京的吴典恩意外得到一个驿丞的职位,光是上任,做衣服、见官摆酒就得花费一百两银子(都超出一年的薪水了)。吴典恩为此还要向西门庆借钱来摆场面,可见官员的本薪有多么微薄。

根据吴思在《潜规则》的统计,一个官员如果人情世故要做到周到的话——从打点上司、招待往来的官员、到上京朝觐的冰敬、炭敬——少说也要花费一、二千两银子(六十五万到一百七十万元人民币)。在薪水这么微薄的情况下,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开销,不靠着鱼肉乡民,收受地方金主的贿赂,如何能够打平?

说得明白一点,西门庆固然需要官员的庇护,可是反过来,官员更需要西门庆财力的奥援。在这样的情况下,政商勾结在明代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有组织、规模的共犯结构。看得出来,从一开始送新科的蔡状元来叨扰西门庆时,蔡京其实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在一个像明朝这样扭曲的制度里,光是派任官员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必须在当地建构出整套效忠于自己,官官相护的“收贿”网络,藉由这个网络,一个像蔡京这样的上位者才能够安心地往下层层剥削。

如果把西门庆这样千两以上的支出当成投资的话,我们看到,西门庆对蔡御史的重金招待,得到的回报是很明显的:

首先,蔡御史同意支盐三万引(九百万斤)给西门庆,并且还提早一个月支出。再来,西门庆和夏提刑贪赃枉法,收受了谋财害命的苗青一千两贿银,被前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到朝廷去,西门庆固然靠着蔡京的关系在中央把奏折挡了下来,但事情还没完,接下来,西门庆又透过蔡御史向新上任的宋御史求情,让他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是前任御史的案子)放过了这件事。

我们可以看到,官员获取的这些不法的利益,最后,当然还是要由最底层,所有无力抵抗的善良老百姓买单,这是整个封建时代最可悲、也是最可叹的地方。

从蔡状元、安进士、宋御史到六黄太尉、蔡知府、侯巡抚、赵知府……

在被西门庆招待之后,宋御史看中了西门庆的财富,开始动起了脑筋,请托西门庆在家里代办宴席,招待奉钦差来接取朝廷兴建宫苑用奇石的殿前六黄太尉。

《金瓶梅》第六十五回,描写了这个精彩的场面。

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着敕书在头里(前面)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围随,仪杖摆数里之远。

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鼓吹而行……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第六十五回)

这个场面写得非常庞大。整个东平府的官员,从巡抚、巡按御史、布按三司、八府知府、到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全都到齐了。献茶、献酒、搬演戏文、美食佳肴……好不热闹。

那时西门庆家其实还在李瓶儿丧事期间,可是因为是宋御史请托,也不得不勉为其难。西门庆就曾对应伯爵抱怨过,他说:

“自从他(李瓶儿)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

应伯爵安慰西门庆说:

“……虽然你这席酒替他(宋御史)陪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

应伯爵说的“陪几两银子”听起来一派轻松,可是其中大有学问。当初宋御史请托西门庆代办宴席时拿来的分资是一百零六两(包括两司官员十二员、府官八员一起合出)。招待六黄太尉这顿饭书上虽没说花了多少钱,但规格超出当初西门庆招待宋御史那顿饭不知有多少倍。以那次一顿饭要一千两银两的花费来合估计的话,西门庆这顿饭的价码更是惊人。(够一个巡抚好几年的薪水了。)

这场形式上的“代办”,说穿了其实就是“敲诈”。一百零六两西门庆根本看不在眼里。好笑的是,西门庆连不收这些钱,直接做面子给宋御史也不行。

西门庆道:“……既是宋公祖(宋御史)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具毕。”

黄主事道:“四泉(西门庆)此意差矣!松原(宋御史)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

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第六十五回)

明明是向西门庆敲诈,却要维持表面上的“公平”形式。我们说过,送往迎来对明朝的地方官员向来就是个苦差事。正如《金瓶梅》里县中众官说的:“钦差若来,凡一应秖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

西门庆愿意大开这个方便之门,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当然是再欢迎不过了。

从此之后,西门庆家成了山东一省蔡京集团新的招待所了。我们看到,宋御史私人设席款待巡抚侯石泉、安郎中接待九江大尹蔡少塘(蔡京的九公子)都在西门庆家举办。到最后,省里面的这些二级官员雷兵备、汪参议设宴庆贺杭州知府赵霆升大理寺丞也来拜托西门庆,一样有模有样的客套话请托,只是送来的分资更少,西门庆要买单的不足额更多罢了。

说起来,不管是安郎中、宋御史或者是雷兵备、汪参议,他们品秩并不超过西门庆这个正五品千户来得高。他们之所以敢如此地向西门庆予取予求,无非也是因为西门庆既然靠着政商关系得来官位以及这许多好处,自然也有供养这个政商网络的责任。

难怪西门庆在官哥还在世时感叹地说:

“儿,你将来长大来,还是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武官)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西门庆当然心里有数,那些正科出身的文官对他是没有什么敬意的。他们看重西门庆的,与其说是他的五品官位,还不如说只是他的钱罢了。

但是政商关系本来如此:商人必须靠着官员的庇护才能坐大,反过来,官员更要靠着商人的资源才能交际应酬、甚至是升官发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于是我们看到西门庆家送往迎来,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也看到地方上任何人,只要有“巧”不动的事情,都找上西门庆了。不管是货物逃漏税、官司求免、甚至年终的升等考核的关说……在在都有西门庆的身影插足其中。西门庆浸润在这个贪腐网络里,他付出的金钱愈多,事业规模就变得愈来愈大。在清河县这个小小的地方,西门庆的政商关系这时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极致的顶峰,没有什么他不能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他“巧”不动的人……

3

郑振铎曾经说过:“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社会,这个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潜伏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材料。”

嘉靖、万历年间的商业经济固然发达,但是这些社会财富到了最后几乎一面倒地向官僚、权贵集中。王世贞曾统计当时天下巨富的情况,在他所举出的天下巨富二十二家中,高官权贵就占了十七家(包括了蜀王、黔公、太监黄忠、黄锦及成公、魏公、都督陆炳、京师张二锦衣……)。其余五家无非也是靠着依附在封建势力之下的特许行业、或高利贷的典当行业。可见当时经济发达所产生的大部分财富,最后还是落到封建社会权贵与统治者的手上了。

(这当然严重地摧残了商业经济的发展。)

西门庆的政商关系从为了逃过杨戬的株连给蔡京送贿,误打误撞得到了一个副千户的官职开始。透过西门庆的政商经营,《金瓶梅》带我们走进明朝的山东,栩栩如生地让我们看到整个蔡京底下的贪腐网络是如何形成、运作,看到这个政商勾结文化里头的复杂、细腻,也让我们看到身在其中各种官僚的嘴脸以及应对进退的身段。

这样活生生的经验,如果不是透过《金瓶梅》这样的小说,我们要碰触到历史底下那层活生生的社会真实,几乎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以为《金瓶梅》讲的是西门庆这个家族的故事,不明白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的篇幅,描写西门庆的政商关系。事实上,如果从另一个宏观的角度来看,当西门庆认蔡京当干爹时,西门庆这整个家族往上连结的,正是蔡京整个的贪腐体系所形成的另一个更大的家族。

作者这样的连结,把西门庆这个小小家族所发生的故事,意义扩大到了整个社会。当我们用这样的角度看待《金瓶梅》时,那些男人的斗争、女人的争宠、或男女之间的败德、情仇……就不再只是家庭里面芝麻蒜皮的小事了。所有在家庭里发生的,到了整个社会也都一样会发生。

更推而广之,社会会发生的,整个朝廷、国家也一样都会发生。正是那个同样的“君臣父子”思想,像个超强黏合剂似的,把整个封建社会从个人到家族、到社会、国家全黏成一个超级的大结构上。在那个结构上,每个人应有的伦理位置上,不得动弹,也无从脱逃。

把《金瓶梅》的故事对照嘉靖、万历年间发生的许多国家大事,我们会发现,作者的企图是远比故事表象的情节大很多的。

内容简介:“与其说《金瓶梅》谈的是性,还不如说是人性;读通《金瓶梅》,让我们在炎凉世态中多一份明澈从容,在险恶人情中少一份戒慎恐惧。”

“虽然这是一本四百年前的书,但是实在太贴近当代了。有时候看国外的当代作品都还会有些隔阂,但是这本书完全就是可以对号入座──官商勾结、妻妾战争,简直就和某些富豪家一模一样。”

“进一步要赋予年纪和性别的想象的话,我认为《水浒传》是父亲,《金瓶梅》是母亲,父亲和母亲因为“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性的关系)结合在一起,而《红楼梦》就应该是他们的女儿──而且还是一个长得还像妈妈的大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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